手裡的筆沒水了,他利落地從筆袋裡摸出一支新筆。
信奉“高中三年,争分奪秒”的杭豔玲,認為更換筆芯的動作會浪費做題時間,所以家中總有十幾盒簽字筆給他常備着。
「要不是為了養你喔,我兩手一攤,早自個兒逍遙快活去了。」
她的毛線織得又快又密,像是一道道緊箍咒,層層疊疊地捆在杭帆的脖子上。
「好好學,要争氣,知不知道?」
她自顧自地念叨,「你爹的另一個兒子,前年高考,成績真是一塌糊塗。」
盡管杭豔玲掩飾得很好,但杭帆依然聽得出來,在她故作平靜的語氣下所隐藏着的得意與輕蔑:「要不是你爹到處找人托關系,哎唷,就那小子的成績,連個民辦大學都上不了呢。」
她織完一隻袖筒,喘了口氣,起身給杭帆倒了滿滿一杯牛奶。
滿懷期望地,她說:「往後你考上了好大學,給你爹知道,他心裡也喜歡不是?」
「他不是我爹。」杭帆說。
他在做數學試卷,頭也不擡,每一個字卻都像是從後牙槽裡咬出來那樣用力。
铛得一聲,杭豔玲把裝着牛奶的杯子狠狠砸在了他面前。
「你别跟我犟。」
每次說到這個話題,她的聲音就開始發抖:「你是他的兒子,你總得認祖歸宗的。難道媽媽還能害你不成?」
「你好好學,好好考,好不好?」
她的語氣簡直近乎于哀求:「你得讓他看看,我杭豔玲的兒子,不比他老婆生的兒子差。」
「媽媽隻有你了,小寶。我隻有你了。」
杭帆用力地閉上眼睛。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坐在桂林的竹筏上,正要收起相機。
那是春水初暖的時節,剛以獨立廣告人身份做完一個大項目的杭帆,在休假時接到了羅徹斯特集團的獵頭電話。
緊随其後的,是杭豔玲撥來的微信視頻。
廿餘載風霜刀劍,終究還是在她美麗的面龐上刻下了淺淡痕迹。
但在視訊電話裡,她竟如同十幾歲的懷春少女一般,羞怯笑靥裡滿是欲說還休的喜悅。
「小寶啊,」她久違地化上了妝,嘴唇上的口紅也是當下時新的顔色,語氣更是甜蜜得讓人心頭起疑:「這幾天是不是還在放假呀?那你好不好回家裡來一趟喔?」
此時,距離春節假期還沒過去不久。
前一個項目結束,杭帆分到一大筆獎金,高高興興地帶着媽媽一起去了趟馬爾代夫。
眼下他離家尚不足半月,突然這樣急匆匆地要他喊回家去……
杭帆心下一沉,突然有了極其不好的預感。
隔着一段迢迢山水,杭豔玲并沒能即時體察到兒子的心情,她說:「你爸爸的——」别扭地停頓了一下,她這才繼續道:「他的夫人,上年年底的時候死了,你還記得吧?」
她的語氣裡有一種輕飄的快樂,像是被囚禁多年的鳥兒,終于要展翅高飛一般。
「他前幾天老跟我說呢,說他年輕的時候糊塗,這些年讓咱們母子受苦了。」
滿懷憧憬地,杭豔玲對他嫣然一笑:「小寶,你爸爸說想要見你呢!要不,你這兩天抽個空,回來裡來一趟,好不好?咱們一家人一起,坐下吃個飯,好好聚一聚……」
站在竹筏上的杭帆,隻感覺眼前一片昏沉沉的天旋地轉。
他想要嘔吐,想要尖叫,想要大喊,想要把手機惡狠狠地扔進漓江中去。
媽媽。
他痛苦地彎下腰去,捂住了嘴。
媽媽。
我是為了想要成為一個争氣的、能夠讓你驕傲、能夠為你遮蔽風雨的人,才拼盡全力地努力到今天的。
再一次地,胃抽搐着絞痛起來。
千百片鋒利的刀刃刮擦着他的胃壁,使他幾乎無法順暢地呼吸。
媽媽。
或許你并不能明白,比起朝九晚五的坐班崗位,獨立廣告人的工作模式才更讓我感到快樂。
可是,為了能夠給你更穩定的生活,為了能讓你不要再為我操心,我剛剛選擇了放棄這一切,接下了來自羅徹斯特集團的offer。
媽媽。
我害怕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會讓你傷心,我害怕你會因為我喜歡男人而自責。
所以我不敢告訴你,更不敢真正地開始一段戀愛。
身為杭豔玲的孩子,做出這樣的抉擇,杭帆從未感到過後悔。
因為他深知,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是她僅剩的依靠與希望。
可是,媽媽。
為什麼,在被抛棄了那麼多年之後,在我拼勁一切地去努力了之後,你卻仍然要選擇那個讓我們痛苦了這麼多年的男人?
憤怒與失望,如燎原火焰般在杭帆的皮膚底下靜默地燃燒着。
而他卻感到自己疲憊、渺小且無力。
無論怎樣竭盡全力地伸出雙手,似乎都已經無法再阻止自己這顆飽飲了苦水的心,如失控的無人機般極速地墜毀向地面。
然後,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
“杭帆?”
那絲絨般華美的嗓音,像是一雙堅定有力的手,輕柔地将他自魇夢中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