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一宛靜靜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急診室的枕褥單薄而煞白,尚在昏睡的杭帆身陷其中,看起來年輕得近乎于引人令人哀憐。
他阖着眼睛,長而直的睫毛攏并在一起,像蝴蝶停立在靜谧的春光裡。而那截吊着點滴的手腕正露在被單外,雪洗般幹淨與清峻,好似羊脂白玉裡琢出的一支病梅。
真奇怪,嶽一宛心想。
姿容美麗的人往往過分倚重自己的外貌,就像暴發戶總以為金錢能為萬事萬物開路。
可杭帆這人,分明有一張老天賞飯的好皮相,卻像是絲毫沒有想到過要利用這個優勢。
初次見面,這人正龇牙咧嘴地抓着栅欄抽風,端正的五官糾擰成團,活像是一張貓吃檸檬的搞笑表情包。嶽一宛樂不可支,站在一旁觀察了整整三分鐘,才開口替人解圍。
一旦斂去了那副氣急跳腳的神情,“杭總監”身上又平添回了幾分端然凜冽的味道。挑劍出鞘般鋒利上揚的眼尾,仿佛是對其人個性的某種昭示。
至少,在與杭帆握手的那一霎那,嶽一宛确實有過期待:酒莊的生活漫長而枯燥,他十分期待自己的新同事會是位性格有趣且棱角鋒利的人。
孰料,杭帆甫一開口,俨然就是嶽一宛最厭煩的那種類型。
且不說那四平八穩的社交辭令聽得人耳朵生繭,就連他提出的營銷方案,都是直播帶貨一類低級玩意……
天,這可真是珍珠秒變死魚眼。斯芸的首席釀酒師大搖其頭,在心中毫不留情地給“杭帆”二字上打了個叉。
可是,坐在杭帆的病床邊,嶽一宛不由地小小反省了一下:這個人,當真如同自己所想象的那樣膚淺嗎?
“品酒這種事情,很多人就算聞不出來,喝不明白,也會胡言亂語地敷衍應和上幾句。”
單手托着下巴,嶽一宛百無聊賴地凝視着杭帆的睡顔:“哪有第一次學品酒,就要硬喝到‘全對’不可的……”
——這家夥,不會是個大傻子吧?
嶽一宛正在心裡暗自叨咕,床上的人卻突然掙動兩下,喉嚨裡發出受傷小獸般嗚咽的呻吟。
“杭帆?”
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他從床邊的椅子上跳了起來,用紙巾拂去病人額上急劇滲出的冷汗,“杭帆,杭帆!你醒了嗎?你醒醒!醫生、醫生——”
正要伸手去摁床頭的緊急呼喚鈴,床上的那人卻終于猛然睜開了眼睛。
“你好吵……”
杭帆擠出了第一句話。
“有水嗎?”
他的嗓音沙啞,語調也疲軟,神智卻顯然已歸于清晰。
這讓嶽一宛不由大大松了口氣。
嶽一宛拿起床頭的果汁,擰開蓋子,遞進了病号手中。
“醫生讓你醒來後先喝點果汁。”
他的語氣裡有幾分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嗔怪:“空腹喝酒引起的酒精性低血糖。你沒吃早飯,怎麼也不跟我說?”
杭帆可顧不上搭理這人。他渴得喉頭冒煙,像是一頭在沙漠中迷路了四個月的倒黴駱駝,抓起瓶子就仰頭往嘴裡灌。
直到喝光了一整瓶果汁,杭帆才終于感到稍稍緩過了氣。
徹底回魂之後,果汁的餘味漸漸湧上口腔。
小杭總監微微皺起了眉毛,“……這是什麼東西?”
半是驚恐半是嫌棄地,他舉起了手中的塑料瓶,後知後覺地試圖分辨标簽上的字樣:“我靠,這味道也太怪了!”
“會嗎?”
罪魁禍首滿眼都是矯揉做作的無辜:“我覺得還挺好喝的呀?畢竟是複合胡蘿蔔汁,百分百果蔬鮮榨,很有營養哦。”
“胡蘿蔔?”杭帆靠在床頭,狠狠咬牙,“狗都不吃的玩意兒,你竟然拿來給病患喝……”
他的表情比生吞黃連還苦澀,讓嶽一宛笑得肩膀都在抖。
“醫院裡的便利店裡就隻剩這個了,你湊合着喝吧。”嶽一宛盡力擺出他最真誠的語氣:“胡蘿蔔和蘋果嘛,味道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杭帆撇了下嘴,每一根輕微晃動的頭發絲兒都在無聲呐喊着他的不贊同。
“竟然會覺得胡蘿蔔汁好喝。”他悄聲嘀咕,“斯芸的首席釀酒師怕不是沒有味覺吧?算了,我看這家公司真的是要完蛋……”
“你說誰沒有味覺?”
笑眯眯地把臉怼到病患的面前,嶽一宛十分麻利地又擰開了一瓶胡蘿蔔汁。
“來,多喝點,”這人的微笑标準得可以充當變态殺人狂電影的海報:“醫生說你要多補充點糖分和維生素,别客氣。”
在這場惡性職場霸淩即将發生的前一秒,護士姐姐推門而入。
“醒了啊?”
她看了眼還剩一丁點兒的葡萄糖水吊瓶,又看了看病床上正把三拳四掌擰成一團的二人,忍俊不禁道:“喲,你還親自動手喂他喝水呢?感情真好。”
松開了那雙鉗制着“受害人”胳膊的魔爪,嶽一宛風度翩翩地站起身來向她點頭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