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久遠一些的農耕時代,歐洲那些率先嘗試着大規模種植釀酒葡萄的農民,可沒有誰是因為對葡萄酒愛到發狂,才跑去種植這玩意兒的。”
抱起了胳膊,嶽一宛側臉看向旁邊的那位社畜,啧啧作聲:“就像杭總監你,也不是因為喜歡上班,才來羅徹斯特工作的吧?”
冷哼一聲,杭帆心想,我上班是為了拿工資和還房貸,而你至今還沒被人套上麻袋暴打一頓的唯一原因,可能隻是因為過失殺人也會被判刑。
“請說重點。”小杭總監幹巴巴地提醒這人。
嶽一宛從善如流:“無論是因為天災,又或是戰亂,反正,當那些背井離鄉的農夫們終于找到一處不會再被人驅趕的新家園時,他們很快就發現,這裡根本無法種植小麥之類的作物。”
“他們最後選擇了種植葡萄并用來它們釀酒來賣,很可能隻是因為,以當時的農業技術水平,其他種類的經濟作物根本就存活不下來。不是他們主動選擇了葡萄,是艱難的自然環境逼迫農夫們在最差的幾種選項裡,努力地去耕耘了最好的這一種可能。在這之後,為了能長期而穩定把葡萄換成糧食與金錢,他們的後代才逐漸開始建立起了酒莊。”
“簡而言之,誕生于現代的這些酒莊們,雖然是先決定了要釀酒與種葡萄,然後才去選址——但大家面對的實際困境,其實也和幾百上千年前的那些農夫差不太多。”
從山巅俯瞰下去,這些平和起伏的低矮山嶺,像是壯年男子側身橫躺下的健碩軀體。一階階的梯田,好似赤裸脊背上的一節節骨骼,任由血管般的溪水與河流途徑那裡,再與堅實的大地緊緊相連。
嶽一宛的講課風格完全就是興之所至,也虧得杭帆能在這些散漫跳脫的叙述中抓住那最關鍵的一線。
“你的意思是說,葡萄酒的‘風土’,并不是人們憑主觀喜好就能自由選擇東西,是嗎?”
“沒錯!”
大力拍打着小杭總監的肩膀,嶽一宛滿臉都是孺子可教的欣慰神色。
“其實吧,适合種植釀酒葡萄的土壤類型可多了。黏土啦,砂土啦,淤泥土啦,還有石灰岩土壤,都能吃盡苦頭的葡萄藤結出好果子。”
他一邊說,一邊拽着杭帆的胳膊往山下走,連語氣都溫和得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把杭帆脊背發毛:“看你的表情,你應該是想問,‘不同的土壤是不是會有不同特性’?嗯,猜得沒錯,杭帆同學加一百分!”
“就比如說石灰岩土壤吧。這名字聽起來和花崗岩土壤很像,但前者的排水性較差,建立在石灰岩土壤上的葡萄園,一般都需要人工介入以改善排水性能。”
“但石灰岩中所富含的鈣質與碳酸鹽,能夠有效地提高葡萄産量,甚至于能夠完善葡萄品質,是絕佳的天然肥料。更重要的是,它還能給葡萄酒帶來一種優雅且凝練的礦物質香氣。”
礦物質香氣?礦物……是有氣味的嗎?
這個描述讓杭帆的心頭閃過了些許疑惑。但正在滔滔不絕着的那位,一時半會兒還沒有要停下來接受提問的意思。
“正是這些不同特性的土壤,為葡萄與葡萄酒帶來了不同的風味,當然,氣候也是其中的決定性因素之一。可是,在為酒莊和葡萄園挑選地塊的時候,卻不是像在農貿市場裡買大白菜那樣,能有幾百個上千個選項一字排開任君揀擇。”
他說:“人類社會的都市化進程十分迅速,即便地廣物博如我們腳下的這片偉大土地,認真檢視起來的話,能留給釀酒葡萄種植用的地塊,也實在是不多了。酒莊的選址,不僅氣候與土壤都要适宜葡萄的生長,還不能與城鎮、耕田、工廠、公路、軍事等規劃用地相沖突。落在現實層面上,又有與執行和政策相關的許許多多問題。”
“說到底,‘風土’這種東西,絕大部分情況下都由不得我們自己去選擇。畢竟,搞農業嘛,你總不可能對着大地挑三揀四,說,‘我不要花崗岩土壤,現在速速就我給變成石灰岩土壤’吧!”
嶽一宛其人,平日裡總以陰陽怪氣為樂。開口說出的五句話裡,少說也得有三句是在故意惹人生氣。
可一旦起與釀酒和葡萄相關的事情,這位首席釀酒師就連聲調都放得和藹許多。說到激動處,更是目光灼灼,顧盼神飛,恨不得整個人都跳進土裡,把自己也變成一株三十年樹齡的葡萄藤。
“我一直以為,從來都不是酒莊與它的釀酒師選中了某個地塊,而是那個地塊自己,在冥冥之中呼喚了屬于它的那座酒莊的到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口吻極其認真,語調裡有着近乎于信仰般的虔誠。
“釀酒師與風土的關系,就是像是人與命運。”嶽一宛說。
如果命運給了你一串甜甜的葡萄,你大可以幸福地把它們一口吞掉。
“假如命運給了我無法下咽的酸葡萄,我就會把它們釀成一杯明亮輕盈的酒。”
“這,就是釀酒師對他所身處的那片‘風土’的诠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