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帆歎了口氣。
“一想到自己身為‘普羅大衆’和‘葡萄酒外行人’的身份,在上面的那群人的眼裡,完全就是‘鄉下土狗’與‘土鼈’的代名詞,确實是有一點點的生氣。”
他坦誠地表達着不滿,爾後卻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但想想這是羅徹斯特,是咱們那一慣都嫌貧愛富的老東家,就覺得這群人竟也有點江湖道義——至少,他們不騙窮人。”
斯芸酒莊出品的葡萄酒,市售标價三千塊起步。
這要給不知内情的人看到,還以為那葡萄藤上結的是金子!
想起前日的品酒課,一隻隻杯子裡嘩嘩流過的竟是數以萬計的金錢,杭帆就心痛到扭曲了,聲調簡直比幹白葡萄酒更加酸溜溜:“甭管它是紅葡萄核還是白葡萄,甜的酒還是酸的就,我反正都買不起。
“這麼一想的話,就好像也沒有和他們置氣的必要。”
他說,“但是,嶽一宛,你和我不同。”
——你是業内人士,所謂的“資深玩家”,斯芸首席的薪水足以讓你眼都不眨地買下任何市面上的任何一支好酒,而你又是我認識的所有人裡最喜歡拿腔作調的一個。
“你又是在為什麼生氣?”
“生氣?什麼?我沒有生氣。”
嶽一宛的嘴嘛,總是比葡萄田裡的花崗岩石子還要硬的。
“我就是覺得釀甜白葡萄酒也會非常有趣。有這麼好玩的事情卻不讓我幹,我就手癢得像是有蟲子在爬诶!”
小杭總監對這回答毫不買賬,還冷漠地向他投去了一個與看熊孩子一般無二的涼涼眼色。
“好吧好吧好吧,”在杭總監的犀利注視下,嶽大師終于舉起雙手投降:“我承認這不是全部的實話。”
在食指與拇指之間,他拈着細長的水晶杯梗,像是電影海報上多情男主角的姿勢,又輕巧得好似拈着一支紙煙。
“我喜歡葡萄酒。”
他說,“它有微妙而複雜的香氣,能比音樂與畫作更令人浮想聯翩。它還會像人一樣,從青澀沉澱為成熟,再從成熟又轉向衰老。
“而葡萄還是一種絕不會粉飾與扭曲自己的東西。即便是在最菜鳥的釀酒師手中,它也依然能夠保有自己的特點,遠比人類要誠實。”
嶽一宛低頭看向手裡的酒杯:燦爛的金色波濤,正在一方透明天地裡喧騰出快樂的浪花。他仿佛能聽見來自遙遠童年裡的笑聲,在淡黃色沙灘上奔跑的小孩子,嘴裡歡呼着着葡萄汁與汽水的甜。
“我是因為喜歡葡萄酒,所以才成為釀酒師的。我當然希望每個人都能喜歡上葡萄酒,更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品嘗到我釀造的酒。”
釀酒師的聲音停了下來,有那麼一個瞬間,杭帆以為他是沉沒進了走神的恍惚裡。
很快,他的目光重又彙聚回了面前人身上,無不自嘲地補充道:“啊,但是,在斯芸,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斯芸的首席釀酒師聳了聳肩:“這話要是給上面的人聽到了,他們可能會以為,我是想要把酒莊給改造成自來水廠呢。”
同是天涯打工人,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冷酷落差,還有那份被“不成文的規則”所束縛的強烈窒息,杭帆完全能夠感同身受。
——原來,像帝王蟹一樣在斯芸酒莊裡橫着走的嶽一宛,在工作中也有不得不放棄與割舍之物。
這念頭,讓杭帆不由自主地就對嶽一宛生出了些同病相憐的戰友情來。
“不,打住,我不許你對此發表任何評價。”
嶽一宛伸手,在杭帆的嘴唇上虛虛劃了一道封條:“我不是被人用槍指着才來斯芸工作的,就像你也不是因為被Harris綁架了所以才來這裡受難的,對吧?”
“我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所以就要接受由此帶來的後果。”
這人前一秒還正說得義正言辭,下一秒卻已經壓低了嗓音道:“剛才的話,你就當是沒聽到,一個字也不許往外面講,懂不?否則,哼哼,你也看見了,後山的葡萄園邊就有一個水塘,呵呵,呵呵……”
“那你最好還是提前構思個别的抛屍方法吧。”
早已看透了這人的虛張聲勢,小杭總監頗是不以為然:“我怕自己的屍體過于有營養了,不利于你心愛的葡萄在貧瘠土地裡的生長。”
難得嶽一宛也有被噎得啞口無言的時候。
像一條在岸上擱淺的魚那樣,這家夥的嘴張張合合了好一會兒,這才悻悻然地又往杭帆手邊推了一杯酒。
就是最開始的那杯,比檸檬還酸的幹型白葡萄酒。
此時,杭帆正忙着吃他那份奶汁三文魚,對先前已經嘗過的這杯酒實在是缺乏興緻。
“也支酒是我們那位好鄰居的出品,與‘東方美人’來自同一個酒莊的‘海風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