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沒來及做出一些刻薄評論,這個在血緣上是他舅舅然而之前卻幾乎從未與他見過面的男人,已經開口請求道:『請你和我一起回去,好嗎?』
嶽一宛是被父親打包塞上飛機的。
『Iván,請替我向她道歉。』頭發斑白的男人,親自開車送他去機場與舅舅彙合:『我是說,向你外婆道歉。我欠她的。』
十六歲的嶽一宛仍舊一言不發。自打葬禮結束之後,他就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在内心深處,他似乎以為,隻要能夠這樣頑固地抵抗到底,自己就可以拒絕接受那個慘烈的現實。
『照顧好自己。』
在國際航班的安檢隊列前,他父親又拉住了他:『有件事,Iván……我得和你商量一下。等你回來之後,在去大學報道之前,我們談一談。』
在心裡,嶽一宛隐約能夠猜到父親要和自己談論的事情是哪一樁。
他盯着那個男人的眼睛,試圖要從裡面挖掘出一些猶豫不決的痛苦出來,卻最終隻看到一絲焚灰燃燼般的哀恸與悲寂。
于是,嶽一宛點了點頭,沉默着走進了安檢的隊伍。
門多薩不是一個好玩的地方。
這是嶽一宛在抵達阿根廷的第一天就立刻意識到了的事情。
Ines的父親,也就是嶽一宛的外祖母,在好些年前就已去世。沒有了那個“一言不合就對着大發雷霆”的丈夫,家中的一應事宜現在都由外祖母說了算。
那天,為了迎接兒子與外孫的到來,她讓孫女把自己的輪椅推到了門邊。
遠遠地,她看着嶽一宛走下車,看着嶽一宛拿上行李,又轉身向這棟房子走來。
整個過程裡,她一言不發,就隻是用一雙矍铄的雙眼認真地看着,好像面前的人不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外孫,而是一個莫名奇妙就長得與她女兒很相像的陌生人。
『你有一雙很像她的眼睛。』
這是她對嶽一宛說的第一句話。
『我的母親也有一雙這樣的綠色眼睛。』
說完之後,她就自己推着輪椅走了。隻留下遠道而來的客人,滿頭問号地站在門廳裡。
嶽一宛住進了母親離家前的那間小卧室。
實際上,那甚至稱不上是一間卧室,隻是這棟房子裡最頂部的小閣樓罷了。
小閣樓的門闆上,業已褪色的彩筆歪歪扭扭地寫着I-N-E-S四個又大又圓的稚氣字母——嶽一宛無法确認那是否是自己母親留下筆迹,在他的記憶裡,Ines分明寫得一手漂亮斜體。
自從葬禮之後,他就一直處于心神恍惚的狀态,收拾行李的時候更是徹底忘記了帶書本與電腦之類的消遣品。
這導緻嶽一宛隻能躺在閣樓裡的那張小床上(那張床可真是該死的小啊!哪怕是稍微翻個身,都會立刻踢到床尾的鐵杆,痛得他連眼淚都掉出來了),像屍體那樣一動不動,眼睜睜地與頭頂的天花闆對望。
……如果那兩片把整個閣樓都給夾成了三角形的斜坡屋頂也能算是天花闆的話。
在嶽一宛過去十六年的人生中,他從未想象過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生活:一複一日地被無聊所浸透的生活。
在自己的家裡,他的房間從來都與父母的主卧一樣寬敞,以至于他一度認為這是件太陽會從東邊升起般理所應當的事情。
可Ines的房間,盛載了母親全部青春時代的這間閣樓,卻是這麼的小,這麼的逼仄。連照明都隻能依賴斜開在屋頂上的那一方天窗,即便嶽一宛站在床上踮起腳來,也無法推開它去房間換氣。
多年無人居住,閣樓的空氣裡淡淡飄散着一股陳舊灰塵的味道。嶽一宛打開房間裡僅有的兩隻櫥櫃,裡面空無一物,像木制怪獸呆滞張開的嘴,把二十多年前都一切痕迹都給吞吃進了虛無裡去。
他合上櫃門,重新爬上了那張又窄又小的床,任由悲哀的苦痛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