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舅媽指給他的位置,就在這條筆直田埂的正前方。
『Iván!』
低矮屋檐下,舅舅看到他,高興得像是看到了救世主。
他伸出胳膊,重重地握了握嶽一宛的手,好像面對的人不是自己尚未成年的外甥,而是一個辦事牢靠的成年人。
『你願意來幫忙?那可真是太好了!快來吧小子,你媽一定教過你這個!我們實在忙不過來了,該死的,今年的葡萄怎麼來得這麼快?多你一個人,我們就能快點兒收拾完這群葡萄!』
在腦子反應過來之前,嶽一宛的腿已經自動在簡易傳送帶邊占據了一個位置。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Hello?請問這裡還有人記得放在客廳裡的Ines的骨灰嗎?——但他的手和眼卻已經自發地啟動起來。隻需要一眼,他就能迅速地識别出混迹于果實裡的葉片與藤梗,并在它們滾下傳送帶前精準地将之摘取丢棄。這個動作
在過去的每個秋天裡,當嶽一宛又幹下了些上房揭瓦的搗蛋事體後,他都會被媽媽罰去釀酒車間裡幹這個。簡單,但是辛苦,能把一個精力過分充沛的半大男孩給累到哭天喊地。
他原先以為,這種仿佛舊日重現般的情景一定會讓自己感到難過。但實際上,勞動的辛苦徹底麻痹了嶽一宛的大腦,六個小時彈指一揮而過。
等這批葡萄全都被打碎并送進發酵裝置裡的時候,嶽一宛已經累得蹲在了地上。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想像一條死魚一樣攤平了躺下,但強烈的自尊心到底還是阻止了他。
在釀酒車間的裡裡外外,舅舅也已經忙活了一整天。身為這家小酒廠的老闆兼總釀酒師,以及家族中唯一的壯年的勞動力,他身上幾乎承擔着這個榨季中最繁重的工作。
可在看向嶽一宛的時候,他的語氣裡仍舊顯現出幾分緊張的局促。
『噢,我的天哪,Iván,我都差點忘記你還在這裡了。』
他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擦着額頭上的汗:『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孩子。你遠道而來,是我們家的客人,按理說不應該讓你做這些辛苦的工作的……』
在舅舅身後,舅媽開着車送來了今天的晚餐。
已經放涼了的豆子湯,加入了薄荷的南瓜炖牛肉,切成大塊的火腿奶酪派……十四歲的表妹娴熟地在地上鋪開一條桌布,又幫着媽媽從車子的後備箱裡搬出各種鍋碗桶盆,按照主菜—點心—湯的順序,在地上豪邁地擺成了一溜。
『吃飯了!吃飯了各位!今天辛苦你們了!謝謝,讓一讓,請讓一讓,謝謝!』
這個十四歲的小姑娘一邊喊着,一邊眼都不眨地從車上又搬下一隻巨大的面包籃子。
『不……我也沒覺得辛苦。』
在釀酒工們歡呼開飯的聲音中,嶽一宛要努力咬起後槽牙才能勉強從地上站起來。
在今天之前,他從未真正地明白過,釀造葡萄酒原來是一件這麼辛苦的事情。
『你工作起來很熟練呀,cari?o。這是不是你媽媽教你的?』舅媽樂呵呵地拿過一次紙碗,給他舀了大大一勺的豆子湯:『現在,願意做這種粗苯夥計的年輕人可不多啰。有你這樣的孩子,你媽媽可真是太幸運了!』
番茄湯酸甜,鷹嘴豆酥爛,但嶽一宛實在是累得一口都吃不下去。
『你真是做得太棒了,小子!你絕對不是第一次幹這活兒吧?』
就連坐在邊上舅舅也不住地誇他。這個男人一邊說話,一邊大口大口地把蘸飽了湯汁的面包與奶酪派往嘴裡塞,胃口好得像是能生吃下一頭小牛犢。
『是不是Ines?你常和她一起工作嗎?』
不知是不是勞累與饑餓的緣故,他的口吻中甚至來不及帶上死别的感傷:『她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手腳麻利得令人羨慕,三個青年男人也抵不上她一個小姑娘的速度!』
不。嶽一宛用鼻子發出了半死不活的哼聲。我在家裡可不幹這個。
隻有做了壞事還不巧被媽媽發現的時候,我才會被罰去揀葡萄梗。他心想,這種事情,本來不就是應該由負責采摘的農民與釀酒車間的工人去做的嗎?
『爸!』
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十四歲的表妹突然哐哐地用湯勺敲打了兩下鍋壁,『你吃飯吃太快了!慢一點,再慢一點!還記得做胃鏡的醫生對你說過些什麼嗎?』
正站起身的舅舅哈哈大笑起來,他随意地擦了擦嘴,低頭抱了抱家裡這個最小的女兒。
『來不及了,孩子!下次吧!』
他的步履匆忙,臨時受雇的釀酒工們也接二連三地跟在老闆身後站起來。
『葡萄可不等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