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浸淫在葡萄酒的行業最前線,他是真的忘記了這點:對大部分中國人而言,醋栗與黑莓之類,實在不算是什麼常見物種。
用它們來描述葡萄酒的香氣,無異于是教小學生用微積分來解附加題——要是這都能聽得懂,那才有鬼!
“嗯,嘛,關于葡萄酒香氣的拓展延伸就到此為止。”
為掩飾教學失誤,嶽大師強行拉回話題,道:“剛才我們說到了哪兒來着?哦,大提琴。”
“一瓶無限趨近于完美的馬爾貝克單釀葡萄酒,就像是杜普蕾演奏的大提琴曲。交響樂團?不不,那些都隻是她的琴聲的陪襯,是單釀酒裡占比不到15%其他品種。”
他說:“當你一喝入口,鮮明的馬爾貝克風格就會立刻将你征服:如此的細膩而飽滿,完全可以被比作是琴弦上低徊吟唱的樂句。婉轉,圓潤,同時還具有着激蕩人心的強烈魄力。”
“對!就像我們剛才喝這支。”
嶽一宛搖了搖手裡的空杯,“雖然還沒到杜普蕾那樣舉世無雙的級别,但姑且也算是個低配版的馬友友吧。”
但是,這世上有這麼多職業演奏大提琴的人,即便是低配版,又有幾人能夠成為像傑奎琳·杜普蕾和馬友友那樣芳名不朽的演奏家呢?
在葡萄酒的世界裡,各個産區都有所謂的“好年份”一說——正是因其稀有罕遇,那些由狀态絕佳的完美葡萄們所釀成的葡萄酒,才會在市場上格外受人珍視。
“而大部分的馬爾貝克單釀,其實缺點都很明顯,就像是那些藝術才能相當平庸的演奏員。”
嶽一宛的嘴就像是開過刃的刀子,随時随地都能說出一些鋒利得令人膽寒的話來:“喝到嘴裡的感覺,就是中規中矩,平平無奇,沒有靈魂。好比有些個讓人昏昏欲睡的音樂會,你聽着音符都是對的,橫豎也挑不出什麼錯處,但就是無聊!無聊得讓人覺得自己和葡萄的生命都被浪費了。”
“但正所謂,天無絕葡萄之路!”
嶽大師興高采烈地道,“就算成為不了萬衆矚目的獨奏家,真正熱愛大提琴的人,也依然可以選擇成為交響樂團裡的一員嘛!這麼想的話,是不是讓人覺得還挺有盼頭的?”
“你确定嗎?這叫有盼頭?”
隻是把這事兒代入到自己的職業生涯裡想了想,杭帆就覺得自己快要嘔出血來——沒有才能的平庸從業者!最近恰逢事業低谷的杭總監眼前一黑,仿佛看到了斯芸賬号後台的每一個數據都長出了手腳,正在冷冰冰地對自己指指點點。
“若是可以自由選擇,沒人不想做舞台上最耀眼的獨奏家。但凡葡萄能夠開口說話,恐怕它們也會說自己想要當酒瓶裡的主演。”
捂上自己的前胸,杭帆感到手掌下有激烈而痛苦的脈搏在跳動:“‘退而求其次’的人生,雖說也是一種求仁得仁吧,但是……”
但是,命運,這惡毒的玩笑之神,祂今日能讓你一時的安逸而割地五城,明日便能要你為當下的利益而割讓十城。
永遠可以“退而求其次”的,能夠無限度地向後讓步的庸碌人生,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哎呀,杭總監,”不知杭帆心中已陡然翻轉過了九曲十八彎的嶽一宛,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人并不是葡萄’,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要天天把自己代入進葡萄的位置上去思考問題嘛。”
“你如果把自己當成是斯芸酒莊裡的一顆葡萄來看待,那我每天的主要工作豈不是就是要來虐待你?”
釀酒師此話實屬大言不慚,好像一連幾個大清早都把杭帆從床上強行拔起來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
“再者,雖然葡萄無法選擇自己的生命走向何方,但人生或多或少還是可以通過努力來改變的嘛!”
好了好了,你别說了。
杭帆捂住耳朵,痛苦地把臉皺成了一團。
努力,是我的日常工作,而命運的垂憐,就好比是平台的流量扶持——很努力了但依舊沒有流量,此乃互聯網時代的頭号慘劇是也!
啊啊啊啊啊!杭帆暗暗在心裡崩潰大叫,我的KPI!
一想到這三個殘酷字母,某位總監就想要哐哐撞向小桌闆:這不正常!這不合理!這不對勁啊!
命運之神,我到此做錯了什麼才讓你如此惡劣地對待我?!
“不過,人也不是想要什麼,就一定能得到什麼的吧?”
嶽一宛又說:“沒能去拉菲酒莊或羅曼尼康帝主持釀酒工作,難道是因為我不想嗎?”
總體而言,杭帆還是非常佩服嶽大師的。
畢竟這人毒舌起來竟連自己都要捅上一刀。
“對葡萄而言,想要成為酒瓶中的主演,也是樁萬裡挑一的難事。”
斯芸的首席釀酒師聳聳肩,說:“這就像是不同藝術家的個人風格,‘柔和圓融’,往往與‘平庸尋常’隻有一線之隔。馬爾貝克就是這樣一種葡萄。”
釀酒,就是在為葡萄們排練一首完整樂曲。如果大提琴的獨奏本身還不夠豐滿的話,不妨加入一些其他樂器的音色。
比如西拉葡萄(Syrah)。
因為兩者間有着極其相似的口感,西拉與馬爾貝克,常常成為葡萄酒盲品大賽中的雙胞胎刺客,把無數經驗老道的品酒選手都斬于馬下。
也正是這種高度相似,令西拉葡萄得以天衣無縫地融入到馬爾貝克之中。
“說到這個,想當年,我也經常因為分不出西拉和馬爾貝克而被人嘲笑欸。”嶽大師單手托腮,也不知追憶的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呵呵,呵呵……這種苦頭,真想讓别的什麼人也來嘗一嘗呢!”
聽他這滿腹壞水在肚裡打轉的語氣,杭帆的小心髒立刻突突狂跳起來:“保險起見,我先問下——”
他膽戰心驚地往遠離嶽一宛的方向移了移:“你不是在打算讓我也學會區分西拉和馬爾貝克吧?”
我是來打工的,不是來攻讀學位的啊!
絕望的小杭總監已經在心裡為自己提前敲上了木魚。
深深看他一眼,嶽大師重重一歎。
“那我倒也沒對你抱有這麼大的希望。”這人唉聲歎氣地說道:“因為确實是太像了嘛,西拉葡萄也就比馬爾貝克酸了那麼一點點,又在香氣裡多了那麼一點點黑胡椒與紫羅蘭的味道。”
“要是真帶你在這個課題上死磕到底,隻怕你是這輩子都出不了師了。”
聽他那惆怅語氣,裝得跟真的似的。
“那還真是謝謝你啊嶽大師,”杭總監回以一記面無表情的凝視:“讓知識以一種相當刻薄的姿勢進入了我的腦子。”
“不用謝,”嶽一宛笑稱:“為師這樣努力,也就是想讓知識在你的腦子裡多停留片刻,善哉善哉。”
說着,他又把杭帆往自己身邊扯了扯。
畢竟這是在飛機上,總得壓低了聲音才能說話。
“在釀酒葡萄裡,西拉可以被比做是單簧管之類的木管樂器。雖然音色算不上非常鮮亮,但與馬爾貝克這把大提琴合奏的時候,它柔美的酸度與獨特的香氣,都能為葡萄酒增添一份更加豐富的層次感。”
“而假如,我們想要在樂曲中增加一些更加明麗高亢,且具有更多個性與鋒芒的音色呢?小提琴或許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來吧,認識一下世界上最富盛名的品種,赤霞珠(Cabernet Sauvignon)——釀酒葡萄樂團中的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