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四月的那天早上,一線微熹的晨光,緩緩自遼遠平原的盡頭漫溢而出。
坐在舅舅那輛皮卡車的副駕座上,嶽一宛看向道路兩側的那些葡萄田:在收獲季的末尾,大部分葡萄都已被從藤條上采摘完畢,隻剩一片片綠油油田塊,無垠無際地鋪展向無盡的遠方。
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所有被采收下來葡萄都将結束它們的發酵過程。到那時候,門多薩産區今年的榨季也就宣告結束。
『都已經到四月了,』打着方向盤轉進公路上的時候,舅舅若有所思地嘀咕着:『這批赤霞珠的成熟度應該很高。希望它的品質也别令人失望才好。』
葡萄是有生命的東西。進入收獲期後,它們在藤條上呆的時間越久,果實中的水份就會流失得越多。對水果葡萄們而言,這或将是一場毀滅性的打擊,但在釀酒葡萄的世界裡,因采摘時間的後延而發生的輕微脫水,反而變成了一種可貴的優點——在業内,它們被稱為“晚收葡萄”。
『晚收的赤霞珠,因為果實中水份的輕微丢失,反而會讓它的風味更加濃縮,含糖量也變得更高。』
嶽一宛努力回憶着那些他從書上看來的内容:『更高的含糖量,就意味完全發酵後的酒精度數會更高。酒精度數高,則代表它具有更好的陳年潛力,在桶陳結束完成裝瓶後,或許還能被完好儲存地十年以上……』
曠野上吹來的風呼呼灌進車窗裡,舅舅笑着搖上了窗戶:『關于葡萄的事情,你都記得挺牢啊,Iván。』他重重薅了一把自家外甥被風吹亂的頭發,感慨頗深地喟歎道:『比我當年,唉,你可是要強得多啰!』
『今年的這批馬爾貝克,質量并不算很好,不是嗎?』
全然無視掉了來自長輩的褒揚,嶽一宛隻自顧自地迎頭跳入他感興趣的話題:『而且采收得都很早,含糖量也不高。用這樣馬爾貝克釀造出來的酒,不僅品質較為一般,酒精度數也低,幾乎不具備長期存放的能力……』
『但如果把它們與赤霞珠一起進行混釀,赤霞珠帶來的高酒精度,是不是就能夠讓這批馬爾貝克也擁有很長的陳年期了?』
他很認真地問向身邊這位老練的釀酒師。
這份驗證猜想與求問新知的執着,俨然與象牙塔中那些最狂熱于演算和推理的學者們無異。
『……這些也是Ines教你的嗎?』
舅舅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提起了媽媽的名字。
Ines,媽媽。
時至今日,這個名字,這個稱呼,它依然會在嶽一宛那顆年輕的心髒上輕微地擦出傷痕。但那疼痛的感覺已經開始漸漸減淡,再不似葬禮後的第一個月那般刻骨錐心。
有些時候——比如此刻,當嶽一宛全身心地沉浸在葡萄與釀酒的世界中時——他會隐約感覺到,在血脈的深處,在這片任由葡萄藤蔓恣意生長的大地上,她的理想與事業依然與自己同在。
這令他感到安慰,以至于可以頑強地抵禦住胸腔裡再度湧起的悲痛感覺。
『她教過我許多關于赤霞珠的知識。』嶽一宛說,『但她沒有教過我這個。』
她還沒來得及教我這個。他在心裡想。
『這是我從她的教科書和筆記本上看來的。』
單手把着方向盤,舅舅從褲口袋裡摸出了一根煙。
『你說的都沒錯,但隻是……』
騰不出手來點火,他非常随意地煙叼進了嘴裡:『或許,在你們那裡,Ines是這樣的做的,但是在我們這裡——别誤會,Iván,我不是說你爸爸媽媽的釀酒方式不對,但我們這裡是不同的情況,你能明白嗎?』
『Ines,她很聰明,她一直很聰明。』舅舅說,『雖然爸爸在世的時候死活都不願意承認這點,但她确實是我們家裡最聰明的一個。』
嶽一宛不知道舅舅為什麼突然要說起這個話題。他覺得自己此刻更在乎那些急需被采收的赤霞珠葡萄,而不是這些老掉牙的家族故事。
幫幫忙好吧!他在心裡煩躁地呼着氣,心想:如果是媽媽在這裡的話,她一定也不在乎她老爸認不認同她的這種無聊小事!
『你知道嗎,Iván?接手家族酒莊這麼多年以來——哦,我們現在沒有葡萄園,不再是酒莊,隻是一家小釀酒廠了,哈哈……但是,我時常還是在想,尤其是在遇到各種破事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要去想,如果當初繼承這裡的不是我,而是妹妹Ines,是不是就不會遇到眼下的這些糟心情況了?』
好無聊的問題。
十六歲的嶽一宛對此隻懷抱以不屑一顧的态度。他隻可惜自己沒法立刻就長出一對翅膀來,撲扇兩下就直接飛進赤霞珠葡萄的田塊裡去。
『……或許吧。』
在幹巴巴的數秒沉默之後,他才終于開口接上了半句話。
對于他的敷衍,做舅舅的那個似乎并不太在意。
『其實我從接手酒莊的第一年就開始這麼想了,Iván,這事兒說起來你或許不信。但那時候我總以為,等Ines念完大學,她就一定會回到家裡來。到時候,即便她不開口,我也可以找個‘自己不喜歡釀酒’‘想要帶着家人去城裡生活’之類的借口,把這裡的産業都交給她。她從小就比我強,她一定能做得比我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側頭看了嶽一宛一眼,笑容中滿是無奈的苦澀。
『我沒想到她再也沒有回來。我猜,在她去上大學之前,這裡的所有人就已經全都傷透了她的心。』
你們有沒有傷透她的心這個我真不知道。但我知道田裡那些赤霞珠葡萄正在遙遙地向我大喊“救命”。
嶽一宛在心裡大聲嘀咕。
這車真的不能再開快點嗎?天都要亮了!
『聽說她在大學裡談了個男朋友,爸爸差點被她氣到中風。你知道嗎,Iván?我們的老頭子,曾經想要給Ines安排一樁婚事,就因為他以為這樣将有利于家族事業的發展。結果我妹妹二話不說就從家裡逃跑了,不僅跑去了美國人那裡念書,還和中國男人談起了戀愛,這可讓老頭子在家裡發了好大的一場火啊!』
父母那一輩的前塵往事,嶽一宛以前也曾斷斷續續地聽他倆講起過一點,但他對這些老黃曆實在是提不起興趣——為了打發時間,他的大腦已經自說自話地勾勒起了赤霞珠葡萄的家族譜系圖。
赤霞珠,是最傳統的釀酒葡萄品種之一。
距今六百多年前,某個山林郊野中,長相思葡萄與品麗珠葡萄自由地媾和在了一起。這場生發于大自然之中的偶然激情,無意中誕育出了一種生命力頑強又極為豐産的紅品種釀酒葡萄:赤霞珠。
就像為求生計而浪迹天涯的第一代華裔移民們那樣,赤霞珠的足迹也遍布全球各地,并在不同種植條件下都表現出了優越的适應性與穩定産能。鐘愛于它的葡萄種植專家們還嘗試将赤霞珠與其他品種雜交,由此而得到了另一種大受歡迎的釀酒葡萄品種,馬瑟蘭。
嗯……
嶽一宛不由沉思起來。
品麗珠,赤霞珠,馬瑟蘭,這簡直就是祖孫三代啊,他想。
而且,似乎以前也在哪裡見過用這三種葡萄做出的混釀。這麼看來,人家是四世同堂,這種混釀是……三世同瓶?葡萄親子丼?全家老少整整齊齊?
『Ines想要一間自己的酒莊,當然,不是指我們家裡這種又舊又破的小酒坊啦。所以,我聽她說,她要和丈夫一起在中國建立自己的酒莊時,我很羨慕她。我羨慕她夢想成真,也羨慕她……能夠去做那些我做不到的事。』
等嶽一宛從葡萄倫理笑話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皮卡車已經從高速的岔路邊開了下去。根據路牌的指示,他們要去的地方就在前方幾公裡處。
陷沒在回憶裡的舅舅,苦笑着搖了搖頭。他似乎并不是想要取得嶽一宛的理解,而是單純地想要訴說。
『在你剛出生之後不久,Iván。她就邀請我到中國去探望她,她想讓我見見你,也想要我參觀一下她的新酒莊。我不敢去,所以我拒絕了她。我是真的很害怕,Iván,我害怕看到她在事業上大獲成功,因為這會讓我覺得自己果然不是應該繼承家業的那個人。我真的害怕。』
『再後來的那些年,她每隔幾個月就會給我寫一封電子郵件。有的時候會附上你的照片,有時候則是她的葡萄園的照片。那時候我雖然還沒有去過中國,但我一直都知道,她正緻力于釀出最好的酒,就像她年輕的時候所說的那樣。』
『但是,Iván,你媽媽她在做的事,和我們在這裡做的事情,這并不一樣。』
同樣是釀造葡萄酒,酒莊、酒商與小釀酒坊,大家在做的事情都不一樣。這麼簡單的道理,嶽一宛當然知道。
一般而言,酒莊必須擁有自己的葡萄園,通過極其精細的耕種來确保葡萄酒的品質能夠臻于完美。而酒商的生産規模則更大,他們以機械化的方式來大面積種植葡萄,同時也大量地從種植戶手中收購葡萄,如此才能讓數十上百萬瓶的葡萄酒如期走下流水線。
在過去,家庭式的小釀酒坊也都多多少少地曾擁有過屬于自己的葡萄田地塊。但在行業巨鳄們的擠兌和多次金融危機的沖擊下,一些小酒坊選擇了關門賣地徹底退出,而僥幸活下來的那些也都隻是掙紮在生存線上:他們必須嚴格控制自己的生産成本,并盡快地把每年新産出的酒水脫手賣出,才能勉強維持住一家的生計……
『你認為我媽媽的工作是‘更簡單’的那一種,是嗎?因為她隻需要釀酒就好,完全不需要考慮銷售與市場一類的問題,剩餘事情都有雇傭來的員工去為她完成?』
十六歲的少年人,還正是會将心中的懷疑直接脫口而出的年紀。
『不要解釋了,』冷哼一聲,嶽一宛扭過頭去:『你不是第一個這麼想的人,我爺爺也常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