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群聞到血味的兇殘鲨魚那樣,在“葡萄酒”三個字上嗅到了商機的大小酒坊,争先恐後地開始了搶灘登陸作戰:制造方式?别在乎,葡萄果汁兌食用乙醇也照樣能喝。喜歡甜的?沒問題,糖精加多少那還不就隻是一句話的事兒!純正釀造?沒錯,保真,千真萬确都是用葡萄釀的酒,至于是什麼品種的葡萄,那你就别管了……
十年,對近代的葡萄酒工業曆史而言,隻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但之于國産葡萄酒,這卻是一段混亂到瀕臨毀滅的漫長暗夜。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父親到底是怎麼想的。對于家裡的葡萄酒莊……對于媽媽要在中國釀葡萄酒的這件事,他從未做過任何形式的直白表态。”
他們從公交車上下來,迎面走進了街頭的熏然春風裡。
單手插兜的嶽一宛,額前幾绺微卷的黑發也被清風潦草地吹亂。自久遠過去的傷感情緒終究是在那雙翡翠色眼瞳裡留下了痕迹,如同勁風拂過盛夏草原之時,伏倒的草葉下露出一片片蜿蜒而幹涸的河道殘骸。
“投建一家酒莊——我是說,嚴格意義上的那種酒莊,不僅有釀造車間,還得是有自己的葡萄種植園的那種——所需花費的金錢,動辄便以億計。”
步行街道的兩側,大大小小的廣告屏上聲光絢麗。拎着橙色或白色紙袋的客人們,滿面笑容地走出店門。杭帆放眼望去,至少看到了七八個羅徹斯特集團旗下的牌子。
奢侈,是金錢的遊戲。而建立一家屬于自己的酒莊,這更是奢侈中的奢侈。
“但金錢從不會憑空而來。”
嶽一宛平淡地說道,“商人每扔出一筆錢,都是在期待它能帶來更大的回報。而‘酒莊’這種東西,它又與珠寶豪宅之類能夠随時間流逝而逐漸增值的物件有着本質性的不同——單純地買下它,又或放在那裡無人關照,酒莊是不可能自己就生出錢來的。”
雖然身無餘财,但在常識與邏輯的判斷下,杭帆也并非不能理解:在所有類型的投資裡,葡萄酒莊,恐怕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那一種。
因為它永遠需要技藝精熟的團隊為之勞動與耕作,永遠需要人們年複一年地為它付出心血,永遠需要大量且繁重的日常維護工作。這一切都意味着,自誕生的那一刻起,酒莊就成為了一台全年無休的鈔票粉碎機。
“她沒有趕上好時候。”
人潮裡,斯芸的首席釀酒師與他的朋友對視。杭帆漆黑的雙瞳就像是兩顆明亮的遠星。
在那沉默卻專注的柔軟目光裡,嶽一宛露出了一個近乎心碎的微笑。
“整地,種植,調整品種。收獲,釀造,陳年裝瓶。所有這一切,都離不開耐心與時間,可上個世紀末的商人們,最缺乏的就是耐心與時間。”
在嶽一宛出生的那年,Ines的酒莊終于竣工。可直到她的孩子捧起了小學一年級的課本,第一個年份的葡萄酒才終于完成了裝瓶。
而那正是整個行業的至暗時刻。
2001年12月,多哈條約的簽訂标志着中國正式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對外貿易的繁榮,使得越來越多的進口葡萄酒被運進了中國市場,并以相對實惠的價格,風風光光地擺放進了商場與超市的貨架上。
——在魚龍混雜且遍地假冒僞劣産品的國産葡萄酒,與象征着“有品位”與“很時髦”的進口葡萄酒之間,消費者們幾乎無需多做選擇。
“頭幾年是最糟糕的。”
在自己的舌根上,他仍然能品嘗出那種苦澀的感覺。
“在那些年裡,獲取資訊到底也不是一件容易事。畢竟,就連那些專做酒水經銷生意的商人,對葡萄酒這個東西的理解也就僅限于‘幹紅不甜’而已。”
嶽家的老頭子讨厭外國兒媳,更讨厭“有悖正統”的葡萄酒,他絕不允許Ines在酒标上使用自家黃酒廠的名字。
沒有老字号品牌的名聲加持,Ines在作品在市場上幾乎無人問津。
“又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她的酒才終于在一小部分愛好者中打出了口碑。但我們家的酒莊實在太小了,一年也就隻能産出兩三千瓶葡萄酒而已。盡管每瓶酒的定價都不算低,可因為前期的投入實在太大,一直要到我十幾歲的時候,酒莊才勉強算是實現了收支相抵。”
“‘再過兩年,我們就能開始盈利啦!’……她最後一次對我說這話,是在一個星期三的中午。”
高中二年級的春遊日,仍然和那群年長他兩歲的同學們相處不來的嶽一宛,理所當然地缺席了這個“無聊場合”。那天早上,結伴在葡萄園散完步之後,Ines為他烤了一爐甜餅幹,同時也高高興興地宣布了這個喜訊。
下午,她去醫院拿到了病理切片的報告。
“……到頭來,”嶽一宛說,“我們都沒有能夠等到酒莊真正盈利的這一天。”
“在我更小的時候,隻要時間湊得上,我們全家人經常在休息日去逛當地的那幾家大型糖酒商店。這一天,我媽媽一定會早早起床并盛裝打扮一番,以至于我父親都嘲笑她說,這完全就是要上天主教堂裡望彌撒的架勢嘛。”
“她中文說得不太好,但每一個駐足在葡萄酒貨架前的客人都會被她拉住,比手畫腳地講上好一會兒。她問他們喜歡葡萄酒嗎,常喝嗎,最喜歡哪個牌子的葡萄酒。末了,還會熱情地向這些人毛遂自薦,說她自己的作品絕對值得一嘗。”
“大多數人都會比較禮貌地拒絕她。但也有人把她當成是商家的酒托,大聲質疑說,國産葡萄酒賣這麼貴就是在搶錢。”
歎了口氣,斯芸的首席釀酒師又默然搖了搖頭。
“這讓我覺得很尴尬,真的。所以,稍微長大一點之後,我就再不願意陪他們一起逛糖酒商店了。有一段時間,我甯願繞遠路上下學也不要經過糖酒專賣店的門口。可是,時至今日,我依然反複地夢見這個場景。”
“我夢見她被人拒絕。而我隻是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午後的陽光自天穹之頂傾落,将路旁的綠蔭切割成破裂的碎片,搖搖晃晃地潑灑在他二人的身上。
“你有過這樣的體驗嗎,杭帆?敬愛的人在自己面前遭受羞辱,可你卻什麼也做不了。”
“我什麼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