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白色邪惡大山羊”相約見面之前,杭帆有過各種各樣的擔心。但他最擔心的是——如果這這位看起來就很自由奔放的朋友要約自己去gay bar,那要怎麼辦才好?
他可完全沒有做好上大學第一周就要去泡男同夜店的心理準備啊!
「哦哦,我叫白洋。」
沒有了互聯網人設的濾鏡,“白色邪惡大山羊”也隻同樣是一名十八歲的少年。
白洋沒留長發,沒有化妝,沒穿高跟鞋,甚至都沒有打耳洞。他就隻是一個清爽的普通年輕帥哥,眼睛裡閃耀着對食物的單純渴望:「你叫,哦,杭帆。你好。不好意思,我剛就看到你了隻是沒想到Adrian會長這麼好看,畢竟你在網上的發言還挺宅的,哈哈。哦那個,我能問一下嗎,我們學校的食堂在哪兒啊?快餓死了要。」
「……你這人怎麼比在網上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啊?!」杭帆真的想揍他。
這一天結束的時候,十八歲的杭帆終于對“男同性戀”這個概念有了真實感。
原來男同性戀也可以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普通人。他想。
這讓杭帆的内心一下子感到松弛不少。
那或許,我也可以……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太确定地想道。
躺在越野車的後座上,白洋又拆開了一包薯片。
杭帆正在副駕座上給“聞鄉”修圖,聽到包裝袋的聲音,立刻出聲抗議道:「最後一袋了,你也多少給我留點吧?!」
「青瓜味,不好吃。全給你了。」從他們進山之後,白洋的狀态就一直很古怪,好像是懷揣着某樁憂愁的心事似的:「哎,愛情。杭小帆,你說愛情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呢?」
全速運轉着Photoshop的筆記本電腦,滾燙得足以用來煎雞蛋。副駕座上的杭帆被熱得不斷左右騰挪,乍一聽到這人的傷春悲秋之語,根本共情不了半點。
「你問我?我又沒談過戀愛。」散熱風扇虛弱地旋轉着,有氣無力得像是杭帆的聲音:「哎白洋,你在手機上看一下,這裡能叫到外賣嗎?啃了三天壓縮餅幹,我都快吃出幻覺來了。」
像具死去多時的屍體一樣,白洋這人那是半點也不動彈,「但凡有外賣,我現在都已經喝上大杯少冰三分糖的奶茶了。」他唉聲歎氣地說,「哎,愛情,就像是這杯奶茶。得不到的時候讓人抓心撓肺,等到真的路過奶茶店,你又開始覺得,啧,好像也不是非喝不可。」
「那我會跟你說,奶茶這種東西,不買立省百分百。」杭帆擰開可樂,頭也不回地對他道:「但是,戀愛嘛,你想談就談,不想談就不談呗。老是夾在中間進退維谷地做什麼?」
「你理解不了。」這人哼哼唧唧地在後座上翻滾,「沒有親自直面過愛的牢籠,你不會理解它的可怕與恐怖……但是,話又說回來哈。」
杭帆最怕從白洋嘴裡聽到的,就是“話又說回來”這五個字。
「杭小帆,咱們畢業小半年,你還是沒有戀愛故事可以分享嗎?」懶懶地,白洋踢了踢他的座椅靠背,「咱們那一屆的同學裡,可都已經有人閃婚之後又閃離了,你——」
突然之間,白洋的聲音頓住。
「——你不會吧?」
這家夥一骨碌從後座椅上爬了起來,語氣震驚。
「你還沒有跟你媽說過?到現在都?!」
過了大約一個世紀那麼久,前座上的杭帆才終于開口道。
「……我會的。」他說,「但不是現在。」
「你還是沒辦法對她開口。」白洋總結道。
這次,杭帆隻能點頭承認。
燒酒兌菠蘿果汁,這種混合飲料的滋味并不算好,卻很能迅速地讓大腦陷入麻痹的暈眩。
「我要怎麼說?」他反問,「我根本說不出口。」
他們從普吉島某間酒吧的露天舞台邊走過。打扮性感的男孩與男人們在舞台上熱情擁吻。一顆巨大的迪斯科燈球在高處瘋狂旋轉着,把五顔六色的燈光與衆人的口哨歡呼聲一起打向舞台,将氣氛渲染得更加熱烈而迷亂。
在酒精的作用下,二十六歲的杭帆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怪異,又如此的遙遠。
「你覺得我應該跟她說什麼?」他聽見自己嘶啞的嗓音,像是一捧行将燒幹的餘燼:「說,嘿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這輩子都不會有兒媳婦了,因為你兒子喜歡男的!」
狠狠灌了一大口燒酒,杭帆發出一聲慘笑。
「你覺得她會怎麼想?」他問白洋,「你覺得,她會以為,我和這些人——」
他轉過身去,指着舞台上那些正迷醉地交換着唇舌,連手掌也已經摸到彼此的衣服底下,在幾百雙眼睛甚至是幾十個直播鏡頭的注目中,肆無忌憚地“表演”着大尺度親昵戲碼的男人們。
「她難道會覺得我和他們有什麼區别嗎?」像是自語,又像是在反問,他說:「不會的……不會的啊。」
「這些人讓我覺得惡心。」杭帆喃喃,「可想到她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可能會露出的表情,想到她可能會想到的事情……我又覺得自己也很惡心。」
灼烈的酒液,混合着甜蜜卻也令口腔刺痛的菠蘿果汁,滔滔不絕地從他的喉嚨口裡滾落下去。
「白洋,我知道你想要我好。作為朋友,我真的非常感謝。但是。但是!」
東南亞傍晚的海風,潮濕,帶着眼淚般的鹹,輕而緩地從他們身上吹過。
那是一種近乎于所觸撫的感覺。溫柔得令人沉醉,卻又潮濕得讓人想要逃脫。
「但她是我媽啊。」
「為了我,她已經吃了那麼多的苦,受盡了那麼多人的白眼……所以我想要她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這難道有什麼不對?我想她從此以後都能在所有人面前擡頭挺胸,我想要她再也不會被人指指點點,再也不會被任何人看不起,再也不用聽到任何一句不禮貌不客氣的話,這難道又有什麼不對?!」
低吟的海風裡,杭帆喑啞的聲音絞亂在一起,像是斷斷續續的嗚咽。
「通往幸福人生的道路或許有很多種。但如果不能令她感到驕傲,這對我就都沒有意義。」
「隻是想到我的愛情可能要建立在她的失望與痛楚之上,哪怕,哪怕這隻是一種可能性,是一種不确定的未來……我都會覺得、我無法不去覺得——」
未完的話音,被椰林的風聲打散,破碎地飄搖在異國的夜空裡。
而白洋不知道的是,雖然在天人交加的内心搏鬥中屢戰屢敗,但夢裡的杭帆确也曾反複多次地試圖向杭豔玲開口。
『媽媽。』
在所有的類似夢境裡,他都以這個稱呼鄭重地開口。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對你說。』
有時候,他會夢見杭豔玲放下手頭的事情,笑盈盈地轉頭問他,『什麼事呀,小寶?』
有時候,他夢裡的杭豔玲隻是自顧自地繼續化着妝,語氣輕快地應聲道:『哎,你說。』
還有些時候,他夢到杭豔玲慢慢地擡起頭來,用一種陌生而又讓人心驚的神情,安靜地凝望着他。一言不發,就像是她早就已經預料到杭帆接下來的每一句話。
『我想跟你說的是,我,就是,你之前跟我說談戀愛的事情,我……』
他想說,我喜歡男的。
他想說,我是同性戀。
他想說,對不起媽媽讓你失望了,但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想說,如果你不同意的話那也沒關系,我隻是不會和女孩結婚,我一定不會帶人回來讓你難堪也絕不會在外面說任何不合适的話,我們就像以前吵架的時候那樣各自退一步好嗎?
他想說,他想開口說,即便這隻是夢裡的“杭豔玲”即便他早就知道這一切都隻是虛無即便醒來之後的世界仍舊會冰冷殘酷可是——
可是,他仍舊想要說。
想要将這一切訴之于口,想要讓母親看見真實而未經掩飾的他。
但他的後牙槽緊緊咬閉着,就好像這具身體都有着完全獨立且不受他操控的意志。
他聽見自己的牙關在顫抖。骨質結構彼此撞擊,發出讓人恐懼的嘎達嘎達聲。
他的語言卡在喉嚨裡,如同被淤泥堵塞在河口的懸流,拼命地向前沖撞,卻無法找到正确的出口。
夢裡,他總是發不出一丁點的聲音。以至于他不得不用雙手來掰開自己的下颚,用手指來撬進自己的齒列,甚至是用近乎催吐的粗暴手法來摳進喉管深處——就為了讓那句潛藏了十數年的剖白,誠實而準确地,投遞到母親的面前。
可即便是在這樣絕望又暴烈的夢境裡,他也從未能夠完整地将這句話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