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門顯貴的勳爵子弟原是不必通過科舉也能做官的,依仗着宣毅侯從前的聲威和家中财富,給嫡子捐個五品官如俯拾地芥般容易。偏這謝屏有鲲鵬之志,去歲一路殺進殿試還高中榜眼,給宣毅侯府掙了份好大的臉面。
他夫人燕文珠對謝屏倒是滿意的很,竟日在他耳邊提及。邱穆暗想,若将來蘊蘊能嫁入侯府,謝屏此等德行才貌,如何也不緻委屈了她。
謝屏颔首向邱穆打恭,沉聲道:“晚輩謝屏,見過邱大人。”
邱穆斂下心事,微笑着朝他點一點頭,“自打瓊林宴上遙遙一見,我與小謝侯許久不曾碰到了。”
謝屏從容道:“原是子護考慮不周,早就該備份厚禮登門拜訪大人的。”
邱穆擺了擺手,“哪裡用得上什麼厚禮!小謝侯若肯來,我自當掃榻以待。”
三人如此談笑着結伴踏出殿宇,信步在冗長的宮道上,不多時天色蓦地沉郁下來,低垂的濃雲盤踞上空,于無形中降下威壓窒悶之感。
“陛下的咳疾,連日來總不見好,再逢上這倒春寒,恐怕病氣又要加重了。”宋閣老歎了口氣,垂目道:“适才陛下還同我說了好一陣子話,到底還是為着從前钤束東宮事,父子間生了不虞之隙……”
“閣老慎言。”邱穆心中驚迸,壓低聲音打斷他道:“此處猶在宮牆之内!你我再如何位高權重,也該忌憚隔牆有耳。”
謝屏沒有言語,靜靜地跟在二人後面,眼底卻投下一抹陰翳的戾色。
宋閣老哂然一笑,解釋道:“書瑜,我并非妄議陛下家事。”他頓了頓,卻輕飄飄地吐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話,“東宮已是一枚棄子。”
瘋了,真是瘋了。
邱穆心煩意亂地停下腳步,聲音中含着些許怒氣,“好端端的,閣老今日是怎麼了?非議本朝儲君的罪名,難道還要我與你同擔嗎?”
宋閣老奇道:“我不過說一句實話,你何至動怒?”
邱穆這才發覺,自己的反應确實大得有些異常,現下被宋閣老瞧出了端倪,不免心中發虛。
謝屏沉默了一路,此時卻忽然開口替他說話:“吏部近來事務繁雜,想必邱大人定是操勞過度導緻神思緊張,不是有意要頂撞閣老的。”
邱穆掠鬓整衫,清了清嗓子掩飾道:“小謝侯言重了,這本就是我口不擇言之過。”
宋閣老佯作不以為意,仰頭望了望頭頂一線陰沉的雲天,心知風雨欲來。
沉默半晌,卻沒有落下一個字來。
倒是謝屏先打破僵局,打趣道:“兩位大人再不走,待會恐怕要被淋成落湯雞了。”
兩人兀地醒悟過來,各自加快了腳步往宮門趕,隻是再無并肩之勢,而默契地隔開一道不遠不近的距離。
不知過了多久,邱穆遙遙看見遠處宮門口停着的自家轎辇,便率先向宋謝兩人拜别。
他知道自己萬萬不能再多說一個字,言多必失,他和東宮苦心籌謀的一切絕不能在此時功虧一篑。
謝屏倒是沒說什麼,隻勸他顧全身體,多加餐飯。宋閣老良久都沒出聲,待邱穆忐忑地轉身欲要離去之後,卻乍然叫住了他。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書瑜,早做打算罷。”
邱穆沒有轉身,聽完宋閣老這句莫名其妙的話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自顧自地匆匆走遠了。
謝屏冷眼望着他的背影,“這下閣老該信了罷。子護所雲,并非妄言。”
宋閣老心下一滞,艱澀道:“我與邱書瑜相交七年,七年裡都隻當他是持中自慎的清流一派,你又是如何知曉他是東宮的人?”
謝屏眼中染上漠然之色,開口卻是答非所問:“邱穆不過仗着兩年前替陛下除江氏一族立了功,這才被擢升吏書。兩年了,首輔之位虛懸,陛下遲遲不定,他和東宮又虎視眈眈……”謝屏嗤了一聲,“江黨已除,閣老您不用想也知道,他們下一步到底要取誰而代之。”
俄頃,謝屏又正色道,“我接了上谕,要南下金陵召徐公回京叙用。”
宋閣老眼中亮了一亮,顫聲問道:“可是徐築?”
謝屏神色如常的點點頭,普天下能當得起一聲徐公的,惟此一人而已。
前朝的二品大員,官至戶部尚書,暮年卻因屢次犯顔直谏遭江黨進讒言陷害,被先帝以狂悖之名褫奪官職,可若放在熙和年間,誰都要稱一句國之砥柱。
眼下江氏一族後事已畢,從前彈劾他的人紛紛複職加官,重新得到了起用,徐築更不必說。
宋閣老凝思片刻道:“去歲臘月初七我還向陛下提過,眼下百廢待興,若要治國,先治根本。這便需得一位直臣,授以高位,引為強援。想必如今的意思,那虛懸的首輔之位,是給徐公準備的了。”
謝屏勾唇道:“閣老通達。”
話聲未歇,星星點點的雨終還是落了下來。
昏昧不清的天穹印在他的眸子裡,一霎時,種種前塵襲上心扉。
前世他瀕死之際,身體蜷伏在閻門峽湍急的瀑流下,那時謝屏眼中所見的穹頂,是和今日一般無二的青灰色,重雲疊起,崖邊幢幢樹影交疊成吞人的巨獸。
嘈雜水聲無休止地灌進他的耳朵,手腳木木的沒知覺,傷口處泡的發脹,血也快流幹了。
可是他一點都不害怕。
那時他幾乎下意識的想起,每逢這樣的濕冷雨天,自己妻子的痹症總是發作得很厲害。他從前三番兩次入大内請教禦醫抒解之法,一字不差地記下方子為她揀藥熏蒸,親力親為,日夜不怠。
還沒有來得及去恨,那已經是他臨死前心裡盤桓的最後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