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并不回答,隻是撫着她頭上地絹花,輕聲道:“快去用飯吧,多少吃一些。明日娘再給你做些好吃的來。”
用過飯,姨娘換了一身素色長裙,發間簡樸,不施粉黛,往夫人院裡請安奉茶去了,留鳳嬌在小院裡玩耍。
鳳嬌看着姨娘消瘦的背影,覺得姨娘雖不加裝飾,但比從前更美了。
當晚,爹爹又來了他們院子。
下人們接連奉上十多道好菜,有她最愛的水晶肘子和八寶湯。
她再看擡頭爹爹時,燭火搖曳裡,隻覺得爹爹的眉目與往常并無差别,卻再也不如從前慈祥可親了。她垂頭用筷子扒拉着碗裡雪白的米飯,味同嚼蠟。
此後幾年,覃鳳嬌再也沒敢忤逆過父親,這個男子與她是血肉至親,卻也拿捏着她的生殺大權。她像一隻待宰的鴿子,叫人捏着脖子,喚不出聲音,整日都提心吊膽着,不得舒坦。
終于有一日,父親又許她進書房,隻因聽聞城中大族遊家要尋個續弦。
這下,她不用姨娘解釋,也能明白了,爹爹受大娘子娘家制扼已久,太想依着自己的勢頭壓過夫人一頭。
姨娘抱着鳳嬌以淚洗面時,她卻覺得平靜。
書讀得再多,對女子而言,也無法通過科考出人頭地,以文章立身。遊家勢大,隻有借着這個機會,她才能讓娘過上好日子,不必每日殚精竭慮,讨主君歡心,也不必擔心哪一日姨娘容顔老去後,遭爹爹嫌棄,主母為難,給打發了出去。
何況,遊壑子年事已高,上無婆母長輩需要伺候,下不必自己親自生養。待遊壑子故去,她占着長輩的身份,獨居一隅,照顧好姨娘,餘生也無太多波折。
當然,這話她沒同姨娘說。
“女兒長得與娘肖似,容貌不凡,自信必得夫君傾心,從此錦衣玉食,娘無需擔心。”她隻是這樣勸慰姨娘。
如她所願,成婚後遊壑子對她很好。父親借着與遊家得姻親關系,官位連升兩級,在晉城這樣大族林立的城裡,也有了一席之地。從此揚眉吐氣,姨娘也得到了善待。
隻是在這深牆大院裡,看着頭頂四四方方的天,耳邊傳來族學裡朗朗書聲,連帶着園裡的春花也更添了幾分明豔。
覃鳳嬌有一時的恍惚,曾幾何時,她也上過幾日的學堂。雖然夫子嚴厲,兩位嫡姐也不待見她,但她是實實在在喜歡讀書,哪怕晚上在燭光下,看書看得眼睛幹澀流淚,她也不覺得辛苦。
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随處淨土③。于她而言,讀書是讓她忘卻當下,不再拘束與内宅的另一方小天地。
“夫人若是喜歡研究學問,可以去藏書閣看看。”遊壑子經年閱色,自是一眼看出了覃鳳嬌的心事。
覃鳳嬌一時的欣喜過後,又有些猶疑:“可我是女子,可以進藏書閣嗎?”
遊壑子執起妻子的手,正色道:“你是遊府的大夫人,這府裡你我說了算,沒什麼你不能去的地方。”
說罷,牽着她的手往藏書閣的方向去了。
遊家是多年大族,府裡的藏書閣藏書豐富,規模有覃家書房三五倍之大,名家字畫,古籍孤本,令人目不暇接。
覃鳳嬌自此在府裡找到了寄托,也不出門與城中貴女們賞花聚會,隻一味書不離手,廢寝忘食。
她從前讀書少,有許多不通文義的地方,遊壑子就是她最好的老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看書的越多,越感受到遊壑子學問之深。
兩人雖是夫妻,但更像是師生與摯友。
她忽然覺得,人生好像活過了第二次。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從前在覃家,父親和姨娘給了她生命,又衣暖食飽地養育她成人。嫁來遊府,遊壑子給了她尊貴與體面,教授她知識,讓她在書本紙張裡翻閱自己地人生。
直到這一切戛然而止。
“誤卿良久,來世相還。”
遊大夫人指尖顫抖地拂過信封上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
她的字寫的不好,雖然父親後來也準許她看書寫字,但書道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的。成婚後,遊壑子在書房裡握着她的手執筆,一筆一劃,如同教授啟蒙稚兒一般耐心。
來世,何其遙遠。
也不知,來世是否還能遇上他。
“如今,這世上疼愛我的人,和我在意的人都不在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像是過度悲傷耗盡了魂魄精力,遊大夫人臉上隻剩下麻木,再也流不出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