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傳來巡夜侍衛的腳步聲。
若女躺在床上,想:歪路也好,直路也罷,這宮裡的人哪個不是踩着影子走?
就算是爬,也得爬到能曬着太陽的地方,哪怕那太陽,是别人眼裡的歪光。
帝王寝宮内。
女帝斜倚在榻上,指尖捏着那卷朱筆圈點的策論,墨香混着案頭博山爐的沉水香漫上來。
她忽然擡眸,丹鳳眼尾的花钿随動作輕顫:“這狀元……該當什麼官?送去六部如何?黛三,你且說說。”
殿内獸首燭台明滅,黛三垂着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腰彎得更低了些:“回陛下,往常狀元郎都是入翰林院編修的,六部事務繁雜……會不會委屈了這等人才?”
“她肚子裡的墨水倒是夠用。”
女帝将策論往案上一放,玉扳指敲了敲紙頁:“隻是這性子太沖,朝堂上敢直言犯上,六部的泥沼裡泡一泡,才知道什麼叫方圓。你去傳旨吧。”
黛三指尖猛地攥緊拂塵穗子,銀線編就的穗子硌得掌心發疼。
這狀元娘才踩了白氏的面子,陛下偏不讓她入翰林院,這道旨意下去,兩邊的眼刀怕不是要把人戳成篩子?
拂塵在臂彎晃了晃,險些滑落。
黛三悄悄掐了把掌心,暗紋錦緞下的指甲已掐出月牙印。
這趟差事,怕是要在刀尖上走了。
“……是。”
喉間發緊,黛三福身時袍角掃過青磚,發出細碎的響。
黛三攥着聖旨跨出大殿門檻時,眼前的若女忽然膝頭一沉。
“三伯!我是您同鄉啊!”
這聲“三伯”讓他握聖旨的指尖微顫,垂眸時眉峰已蹙起:“天下同鄉多如過江之鲫,我最厭無端攀附。”
若女緩緩擡起臉,眼尾還凝着未幹的淚,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
他生得極秀,削尖的下颌線襯着紅腫的眼尾,本該纖細的手指短了一節,纏着的白紗布洇出淺淡的紅,此刻正楚楚地望着他。
黛三的喉結動了動,指尖掐進聖旨邊緣的錦緞裡,終究還是彎下腰,袖角掃過他沾了塵土的衣擺:“起來吧,随我回屋說。”
若女眼底倏地亮起光,膝頭剛沾地便踉跄着起身,像隻攥住浮木的雛鳥般緊跟上去。
堂屋紫檀椅上,黛三指尖敲着案幾邊緣,茶盞在他手邊投下棱角分明的影:“你如何曉得該喚我三伯?”
“黛江籬姐姐與我是手帕交。”
若女垂眸時睫毛顫了顫:“她說您在禦前當差時,連總管公公都要讓三分薄面,我……原想求您指點些宮裡的規矩。”
唇角揚起的笑帶着幾分生澀,卻在觸及他冷凝的目光時驟然發顫。
“内務府選秀與采辦宮婢皆在半年前。”
黛三忽然傾身,指節蹭過下颌青黑的胡茬,瞳孔裡映着他瑟縮的影子:“那時你為何不來?”
話音未落,若女忽然低低啜泣起來,殘指蜷在袖中像片凋零的花瓣:“大人哪裡知道……沒了這一根手指,連灑掃處都嫌我手腳不利索,日日被掌事姑姑拿藤條抽。想求見您一面,層層宮門攔着,我……我哪敢啊……”
淚珠子砸在石磚上碎成星點,他忽然膝頭一軟,又要跪下。
他袖角一揚便攔住他下墜的身子,指尖敲了敲案上明黃的聖旨:“可識得字?”
若女忙不疊點頭,碎發沾着淚痕貼在額角:“家中小妹開蒙時,我跟着讀過《三字經》《千字文》,雖不算精通,卻也能辨得清橫豎!”
黛三摩挲着聖旨邊緣的金紋,目光在他殘指上頓了頓,忽然将卷軸推到他面前:“今日午時之後,你便去城邊宣讀聖旨。這道旨意你若能念得字正腔圓,便撥到我名下當差。”
話音未落,若女已重重磕了個頭,青磚撞得額角發疼卻顧不上揉,仰頭時眼裡燃着灼灼的光:“謝三伯!我定當好好記着詞兒,絕不出錯!”
指尖顫巍巍地搭上聖旨邊緣,殘指紗布蹭過明黃絹面。
若女指尖觸到聖旨的刹那,整顆心都跟着顫起來。
這是他頭一回摸到明黃的絹面,金線繡的雲紋在掌下微微硌手。
他攥着卷軸退到廊下,背對屋門展開半幅,墨色小楷裡“秦伶夢”三個字突然撞進眼簾。
“這位姑娘竟能被寫進聖旨。”
他盯着那三個字發怔,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伶”字的偏旁:“若是我妹妹該多好……”
話音未落又猛地搖頭,唇瓣抿得死白,喉間溢出的低語混着風碎成細屑:“罷了……不是才好。當初被我換了答卷的人……最好永永遠遠别和我扯上幹系。我妹那樣厲害,可是當狀元去翰林院的人才,怎可能去六部?”
若女蜷在馬車軟墊上,指尖摩挲着聖旨邊緣的金紋,車窗外帝都的青石闆路晃成流動的畫。
繞過三條朱漆牌坊,終于在巷尾瞥見青瓦白牆的小屋子。
車簾掀開的刹那,他踩着小厮遞來的腳凳落地,緞面衣擺掃過門檻時,身後忽有宦官高喊“聖旨到”。
金鑼開道的聲響撞進耳膜,他忽然挺直脊背,殘指攥緊卷軸昂首轉身,明黃絹面在風裡揚起半幅,映得眼角的淚痕都鍍了層光。
坊市百姓紛紛跪地,他看見自己投在青石闆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株攀着龍旗生長的野薔薇。
從前被踩進泥裡的斷指,此刻正捏着旁人叩首的聖谕,喉間泛起苦澀的甜。
仰頭時,眼底帶了幾分驕傲。
秦伶夢攥着衣角的指尖驟然收緊,聽見廊下動靜時頭也不敢擡,裙角掃過門檻便踉跄着跑出來。
她盯着青磚縫裡的青苔往前挪,沒看見柱子後攥着聖旨的若女,而若女的目光全凝在卷軸上,也隻來得及瞥見道淺粉衣角掠過。
陛下的口谕落進耳中時,她還在發怔。
沒入翰林院,卻得了座帶垂花門的宅子,聽說那宅子大門,朱漆門匾上“清晖居”三個字還燙着金箔。
直到“欽此”二字落地,她才敢擡眼,卻在撞上若女面容的刹那,瞳孔驟縮成針尖大小。
那截纏着白紗布的殘指正捏着聖旨邊緣,指尖露出的青白皮膚,像極了幾年前那個雨夜,在黎陽城的屋子裡,遞給她米糕的手。
風掀起若女額前碎發,露出拿飽滿的額頭。
是了,當年那個被狗吃了追追的四哥。
若女的睫毛猛地顫了顫,聖旨邊緣在掌心揉出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