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年前的事。姬暮雲看他生得有趣——他是天性|愛張揚顯耀之人,這孩子簡直是個天生招搖物,又可憐見的,姬暮雲便一直帶在身邊。姬暮雲戰死後,他便侍候了姬暮野。
他久在姬氏兄弟身邊,半是随侍半是副将,機靈得很。見姬暮野起身,便拿熱手巾給他擦手,估摸他醒透了,才低聲道:“将軍,骁武将軍在營外喚您。”
“這麼晚叫我做什麼?是尼楚赫又來了不成?”
“她說您出去就知道。”
姬暮野哼一聲:“故弄玄虛。”他覺得這是陸尋芳控制他的隐秘手段,但在孩子面前不好多說,且大晚上總不至專為調理他,便吩咐道:“盔甲拿來,大氅不要了。”
他走出去時,天邊已下紅了。天上掉的不是雪花而是雪片雪團冰碴。一群黑點在他營盤不遠處站着。姬暮野翻身上馬,将四尺半□□挂在背後。雪幾乎淹了馬蹄,但營盤是他特别囑咐清掃過的,尚能走馬。到外頭一看,陸尋芳披大紅鬥篷,在雪地裡尤顯眼。
“骁武将軍。”姬暮野說話疏離客氣——若細論起來,他該叫陸尋芳一聲“嫂子”。但自四年前那事後,他已無法面對這過往,也不知如何稱呼這明亮驕傲的女人。據說他父親決意不發援軍時,她是唯一挺身相抗的——雖無結果。姬暮野不恨她,隻是同樣不知如何面對。
于是他沉默着,帶馬過去,擺出張又臭又硬的臉。
“我沒接着敵襲的消息。”
“叫你來也不是為這事。”陸尋芳冷冷瞥他一眼,馬鞭往遠處一指,“狼群要來了,你的斥候沒告訴你?”
“我才從京裡回來,還沒聽禀報。”
“怪不得,原是上京向天家請功去了。”這話說得難聽,姬暮野皺眉頂回去:“誰稀罕去罷了!”
“小聲些,怕誰聽不見你似的!”陸尋芳瞪他一眼,迅速轉開話頭,“他們昨夜報我,說狼群半夜過了鐵刀河正往這邊走。今年雪大,野羊野兔打不着,軍馬還放在草場裡。”
姬暮野“嗯”一聲示意知曉,帶馬往外走:“走吧,趕緊把馬隊帶回是正經。”說罷一騎絕塵而去。陸尋芳哼一聲,也在身後慢慢跟着。
大雪把小山變作白色沙丘,積雪被北風卷着順頂流淌。所幸□□馬皆身經百戰,這般惡劣環境也未掉隊。剛在山頂冒頭,姬暮野立即揮手止住衛隊腳步:“停。”
衆人應聲而停,見幾個灰點急速穿行,幾乎與雪融為一體。
旁人或許看不見,但姬暮野眼利得很——分明瞧見灰點中有瑩瑩綠光閃動。“是狼。”他立即道,“這幾頭隻是前哨,後頭準定還有。”衛隊剛要四散去找,他又止住:“不必了。既來這兒,便是打軍馬的主意。殺狼不要緊,那些軍馬才要緊。”他縱馬馳上沙丘觀察,見是一二十匹的小狼群,心下稍松。
“全軍聽令!”衛隊十幾雙眼齊刷刷轉來。
“立即去趕馬!在狼群包圍圈收縮前把馬隊趕回山丘底下!”
這些人皆是他麾下精兵,無一人露懼色,俱領命而去。姬暮野隻囑咐:“小心狼群。”
他們往山坡下沖去,但狼群顯然已意識到有人争搶馬隊。與此同時,陸尋芳的隊伍也動了,跟着往山上行進,顯是不想教他們小看。
兩人相互競速間,馬隊已驚了。不過頭馬尚能認主,幾匹強壯的公馬在隊尾壓着,新生小馬與體弱母馬被圍護中間。整個馬隊越跑越快,狼群卻已從後追上,幾匹最壯的狼從中切入欲分馬隊。
正當此時,人已趕到,姬暮野張弓射中幾頭狼,但狼群未慘叫也未驚逃——這是支極有素的狼隊。
“真可惜,沒來得及帶狗。”姬暮野對離奴道。馬蹄在雪中跋涉遠不如狼群迅疾輕盈,須臾間已短兵相接。雪片混冰沙往人馬狼臉上狂打,白毛風呼嘯亂轉,一時間分不清對面是人還是獸。
隻有從手上傳來的沉甸甸的紮實感,姬暮野能知道自己的套馬杆已經挂上了狼脖子,他借着勢往起猛拽,想要把狼的前腿提離地面,但馬身突然往下一沉,座下駿馬凄厲哀鳴一聲。
姬暮野心裡狂跳,狂奔的馬步幾乎是一瞬之間就慢了下來,緊接着,什麼軟乎的,血腥味的東西墜在地上的聲音。他知是駿馬被狼咬穿了肚子。再不下馬隻會被拖下來一起吃了,或是被死馬砸斷腿。
姬暮野往後一看,白毛風仍然遮蔽着他的視線,什麼也看不見,隻有血腥味越來越濃,兩點鬼火一般的狼眼在其中閃耀。
他把心一橫,一腳蹬在垂死的馬身上,借力飛身撲向那兩點幽幽的綠火,聽着一聲哀鳴,并身子底下柔軟溫熱的動物味兒,他知道自己是撲着了。
幸而即便是飛身躍馬的時候,他手裡的套馬杆也始終緊緊攥着不曾放開,他把杆身抛開,雙手迅速收緊繩套,把狼拉到近前,看見那沾血的森森利齒,被勒得發紫的舌頭,狼脖子已經全被掐緊,可那野獸是餓極了,即便脖子被人卡着,仍大口吞咽着嘴裡的馬髒腑,不過姬暮野手勁大,卡得也緊,狼邊吃邊吐。
沒等他吐幹淨,姬暮野用前臂壓死狼身,咔嚓一聲扭斷了狼脖子。風雪之中,站起身來。臉色比呼嘯的風雪還寒。姬暮野當然恨,那軍馬是從小跟他到大,他從會騎馬開始身邊跟的就是它。沒死在戰場上,卻讓狼掏去吃了。
離奴很有眼力見地給他拿馬鞭子,再把用來罩盔甲的大裘撿回來披上,全程沒敢說一句話。
又過了會兒,白毛風裡馳來一襲大紅的鬥篷——是陸尋芳。
骁武将軍在他身邊駐馬看了會兒,隻冷冷丢下一句話,
“行,人沒事就好,早點回營。尼楚赫在沙臘子底下駐兵呢。”
姬暮野好像沒聽見一樣地從她身邊走過去,管親兵要馬跨上,他身上粘的都是狼血馬血,像個活閻王。
“策哥,跟我來。”他對身邊參軍謀士冷冷地說。
“幹什麼去,太晚了,我還要去換衣裳。”謀士奇怪地瞧着他,手扶馬槊,他的皮護腕帶着半身盔甲方都被一頭灰毛大狼扯了去,披着親兵的大氅,半個手臂露在外頭,火把照出腕上猙獰的刺青。
“掏狼。”
三更時分,火把照亮了蒼頭山北麓的狼穴。姬暮野踹開洞口的白骨堆,卻見四隻幼崽蜷在腐草堆裡嗚咽。最瘦弱的那隻前爪畸形蜷曲,正叼着死去母狼幹癟的□□。謀士從他身後趕來,眉間一道寸許長的舊疤在火光裡泛着青。他靴尖碾碎凍僵的狼糞:“狼崽喉骨最脆,用火把燎了洞頂,半刻鐘就能熏死。”
“留着。”出于一種奇怪的沖動,姬暮野解下大氅裹住狼崽,“等它們長開獠牙,我要看狼王被親生骨血撕碎喉嚨。”
身後那男人忽然低笑,袖口翻起時隐約露出靛青刺青。他把大氅往身上攏了攏,馬槊重重磕在石壁上。幼狼們炸起絨毛發出嗚咽,最膽大的那隻竟蹒跚着叼住他手臂,被他重重賞了一巴掌。
“老狼王好算計。”他指尖劃過洞壁帶血的爪印,“帶着健壯的崽子投奔新領地,如今還有你給他養着瘦小的。”
“無所謂。”姬暮野拎起掙紮不休的小毛團,“待這些畜生長成,我要它們親眼看着父輩被撕碎咽喉。”
“愚夫之仁。”男人甩開幼狼,袖中刺青随着肌肉起伏如毒蛇遊動。他轉身時大氅掃過洞壁冰棱,聲音混着風雪飄進來:“等這些畜生咬斷你咽喉那日,記得往東南方向咽氣——好歹能替斥候省半日腳程。”
回到虎|騎營時,天已經快要放亮了,大雪将及收住,紅霞從雲彩的邊緣漫出來。姬暮野睡不着。
仇恨讓他頭疼欲裂,狼血又讓他渾身燥熱,隻想用力地撕碎和毀壞什麼東西,全身的血都往一個地方彙集,他低聲罵了句髒的揚手把衣帶扯了。
屋裡炭盆早在出門的時候就滅了,炕也不暖,可他熱得像火在燒。戰意和欲望都洶湧如潮。他喘着粗氣出來,擦手的時候,幾乎絕望地發現,眼前閃着的,是陸尋英那張海棠花一樣的好容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