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深冬季侯,秦地下雪不多,可冷也紮實地冷了。檐角冰棱垂如刀劍,将透進雕花檻窗的天光割得支離破碎。
陸尋英斜倚個湘妃竹榻,绛紅鶴氅半褪在臂彎上,露出裡頭素白中衣,手裡摟着狻猊的手爐,卻壓不過滿室藥氣。
他指尖上拈着粒金粟,好整以暇地逗弄架上停着的烏夜啼,那鳥兒模樣好,可不知哪裡不悅,雪白的尾羽忽然炸撒,掃落案頭半卷話本,正跌進潑翻的藥碗裡。
“蓮湖,進來收拾。”陸尋英順便懶洋洋地瞧了一眼來客,“也給三殿下看個座。”
“聽說你病了,誰都不見。”
蕭祁瑾裹着玄狐大氅撞開簾子,帶進股薄薄的寒氣。他鼻尖凍得發紅,腰間蹀躞帶七寶墜子叮當亂響,倒把架上烏夜啼涼得撲棱棱轉了個圈。
它歪頭用純金色眼珠打量來客。
“那你還來?”陸尋英眼皮都不擡,慢悠悠将金粟喂進鳥喙。廣袖滑落處腕骨伶仃,翡翠念珠纏在蒼白皮膚上,碧色襯得指尖愈發病氣森森。藥漬在青磚漫開,蜿蜒至蕭祁瑾靴邊。
蕭祁瑾解氅衣的手頓了頓,“季棠這話,是要趕我走?”他刻意沉了嗓子,随侍把大氅摘了,露出裡頭杏黃蟒紋的常服來。可惜話音未落,先被藥氣嗆得喉頭發緊,握拳抵唇悶咳兩聲。
陸尋英嗤笑出聲,擡手,腕間貓眼脆落地響:"這我可不敢,三殿下。”
“不過是年關到了,慎聲節将啟,禮部那群老學究正愁抓不着人頂缸——”他忽然傾身向前,眸中譏诮如刀,“您倒有閑心逛臣這藥罐子窩?”
烏夜啼低頭咕哝一聲,蕭祁瑾後退半步。陸尋英順勢倚回竹榻,绯衣從肩頭滑落,露出頸間紅繩,下頭墜着顆拇指大的東珠,不消說,蕭祁瑾知道這也必是自己父皇賞的。
“再忙也得見老朋友。”蕭祁瑾盯着青年腰間玉帶多收的兩孔:“城外有座新修湯泉,引的是雨屏山地脈。”
陸尋英撫鳥的手頓了頓。窗外北風摻着小清雪,漸次撲打窗紙。
前朝敬悅公主謀反,正是在雨屏山别苑被賜的一壺鸩酒,史書墨迹未幹。
“這倒是我的福氣。”陸尋英卻似不忌諱,他忽然輕笑,“蓮湖,取件黑綢衫來,外頭冷。”
蓮湖捧着衣裳趨近時,淡淡苦艾味從蕭祁瑾鼻端蔓延開來。
“走罷。”陸尋英忽而擡頭看他,眉眼在燭光裡潋滟,眼珠微微發光,連脖頸間的皮膚都被東珠襯着,白得幾乎發光。
馬車碾過朱雀街上薄薄一層冰殼,街上細雪,簌簌地往織金車帷上繡銀花。陸尋英窩在廂角閉目養神,白玉箫橫在膝頭泛着幽光。蕭祁瑾目光掃過他頸間晃動的東珠,忽地想起賜珠那日:明德帝枯瘦手指擦過青年腕脈,像條冰冷的蛇。
他縮縮脖子,不知道蛇餓極了,會不會也吞自己的幼兒。
細雪一路玉碎似的鋪到城外。蕭祁瑾領他去處僻靜别院,引的是山間活泉。兩人散了頭發,換上浴衣坐定。蕭祁瑾喚人看茶,陸尋英往四周看看,見都是生面孔,沒一個常随蕭祁瑾伺候的,便笑:“三殿下有心了。”
蕭祁瑾不答話。兩人飲罷茶才步入浴室,熱氣蒸騰中對坐。
原先伺候的人都退下了,唯聞熱水擊打池壁的細響。池子整塊羊脂白玉雕成,靠上去不涼,随水溫泛着柔光。
陸尋英半晌不語。蕭祁瑾先舀熱水澆濕上身。平日謹小慎微的人,此刻眼線盡撤,竟顯出難得的灑脫。
這般對坐許久,蕭祁瑾忽狀似不經意道:“昨日父皇處置了大理寺卿。”
“怎麼處置的?”陸尋英順着話問。
蕭祁瑾盯着他神色,似要辨出話裡真假,“你一點兒沒聽說?”
“你也知我這幾天病着,朝裡朝外客都不見,自然不知。”陸尋英答得自然,“隻聽說寺卿是犯了天家忌諱,該處置的。三殿下怎麼想?”
“這忌諱原是沒有的。可寺卿近來與我走得近,我在大理寺挂的虛職,算他半個不記名手下,不過請他吃了幾杯酒。”
“身正不怕影子斜,三殿下莫慌。”
蕭祁瑾想起明德帝的臉,在熱泉裡忽覺發冷。他畏懼地往陸尋英處靠去,聲顫心慌:“季棠,你說父皇這是何意?”
陸尋英起身澆熱水,不動聲色拉開距離:“天家心事恩威難測,三殿下小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