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尋英不尋常的冷漠似乎刺激了蕭祁瑾,他轉身時隻聽身後嘩啦一響,冷不防時蕭祁瑾已然起身,劈手奪了他手中水瓢,攥住腕子:“季棠,你救我!”
他喘着粗氣,竟如陷阱困獸。陸尋英沒料到他忽然起身過來,練武的本能一動,擡腳便踹:“三殿下這是作甚?動手動腳的。”
蕭祁瑾險些忘了這位是出了名的嬌縱——金枝玉葉照樣挨窩心腳。這一踹倒将他踹清醒了,抱膝坐在地上,露出旁人未見過的窩囊相:"季棠……"他頹然仰頭,聲若遊絲,話都有些說不清楚,“你救救我。父皇這般行事……是,是要給明兒鋪路。先是寺卿,接着便輪到我了。”
他将臉埋進膝間:“他完了就是我……他完了……就是我。”聲音都抖了,陸尋英抿嘴笑,卻想着千牛備身将軍李靜媚恨他沒出息的模樣。
“這倒算句人話。”陸尋英慢條斯理地扶上他肩頭,貓眼念珠已被溫泉捂熱,垂在他肩頭如蛇尾晃動不休,“隻是邊将不管廟堂事,三殿下,恕我無能為力。”
“怎會!”蕭祁瑾猛然傾身,不遠處案上燭火在他眼底跳成兩簇鬼火,“季棠,你心裡韬略,這京城裡沒人比的半分!“他探身去幾乎壓着他說話,“這些年你我——”
“好大頂高帽。”陸尋英往後退,皺起眉頭,“三殿下莫不是忘了?”他尾音浸着蜜似的,又含一絲極其諷刺的冷笑,“陸某平生所好,不過章台走馬,鬥酒聽莺。”
話尾尚懸在氤氲霧氣裡,他披在身上的白衣蓦地傳來撕裂聲。
陸尋英垂眸看去,蕭祁瑾攥着紗衣的指節已泛了青白:揪着他像是揪着一根救命稻草,“我能送你出京!”
“哦?”陸尋英任那截衣袖繃成滿弓,“願聞其詳。”
蕭祁瑾喉結滾動,狠狠地盯着他:“父皇既要陸家軍又要防陸家血!那些賞賜的瑪瑙、東珠、翡翠冠,哪件幹淨!?哪件不是淬着慢毒,我不信……不信你不知道!父皇要你這輩子再也提不起劍,帶不了兵,他要折了你的脊梁!你以為熬到父皇駕崩便走的了?告訴你,那日便是你血濺丹墀之時!”
溫水咕嘟聲填滿死寂。
陸尋英推開他,好整以暇地理了衣裳,聲音依舊平和,“那麼,依殿下高見——?”
“助我登基!”蕭祁瑾眼底迸出孤注一擲的癫狂,“我許你再縱馬天涯關外!”
“啧……”陸尋英忽然輕笑,“不是救你的命,怎的搭上了謀逆大罪?”他将水珠彈向蕭祁瑾的胸口,“我這文安侯當得好好的,可不賭這誅九族的局。不若我此刻進宮面聖——”
“陸季棠!”
蕭祁瑾霍然起身,帶翻的銅盆在羊脂白玉一聲,響的驚心動魄。
陸尋英不逗他了,撫掌而笑:“不過麼……我這轉念一想,天涯關外,朔雪烈風,雖然是苦寒之地,到底勾起我幾分故園情來。”
他忽又放柔聲氣,如情人絮語,“若殿下肯立血誓,他日黃袍加身時放我歸去……”
他全身都濕,好像毫不設防,蕭祁瑾卻恍見雪豹戲鼠般的眸光掠過自己咽喉,他點了頭。
“隻是三殿下這嘴……”陸尋英指尖點在自己唇上,涼意滲骨,“需拿鐵水澆了才牢靠。今上雖老,耳目可還尖着,我身邊不就現放着一位,真要走漏半點風聲,莫說殿下,連我也要下去伺候先妣了。”
蕭祁瑾踉跄跌坐,冷汗浸透重衣。陸尋英卻似乎隻是随口一說,看他這樣,過去拍拍他肩頭,
“起來罷。”陸尋英漫不經心系着衣帶,露出小片玉白胸膛,“天潢貴胄的膝蓋,跪天地君親便夠了,豈能跪我。”
葡萄美酒夜光杯,把他臉平白映出三分血色,“今日醉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這就罷了,隻是來日殿下若得登九五……”他用杯沿輕碰對方僵冷的手背,“莫忘了西北有故人候着。”
他身上若有若無的藥香忽被穿堂風攪散,蕭祁瑾愣了一下,但很快尋回理智,他垂眸嗯一聲,目光止于陸尋英手邊那泓血色的酒。至兩人夜裡在别館安歇,蕭祁瑾夢了一回殺身之禍驚醒,看見陸尋英也還沒睡,枕着一副袖子,眼望西北方向。
北地帥帳中,陸玉曉摩挲着狼崽畸形的爪子,忽然擡頭沖姬暮野笑了一下:“當年老夫圍獵,見過母虎将病弱的幼崽推到獵人刀下。”他護甲磕在案幾上,發出金石相擊的脆響,“棄子而逃,你說這狼王是怯懦,還是狠絕?”
帳外北風拍打旌旗,姬暮野聽見自己聲音發澀,“我不知道。”他不知道陸玉曉在指誰,手邊的野獸,還是他自己。
老帥垂眸看着幼狼,“當年你父帥困守孤城,狼煙燒了三天三夜。”他蒼老,帶着刀繭的手指掐進熊皮褥子,“你以為老夫當真怕了那道催命金牌,怕了那勞什子的宣撫使?”
帳外傳來戰馬嘶鳴,姬暮野渾身血液突然凝固。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細節紛至沓來:遲遲不到的援軍、蹊跷的糧草延誤、還有陸尋英入京前夜,陸玉曉書房裡徹夜不熄的燈火。
“孤狼藏鋒,非在一時,九世之仇,功尤可待。”陸玉曉将佩刀重重拍在案上,驚得狼崽們縮成一團,刀鞘上的雲雷紋映着燭火好像活了過來,變成毒蛇,慢悠悠吐着信子,“活着的狼崽,永遠比死透的老狼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