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北地,她也曾這麼擔憂過自己的安危嗎?或是像往常那麼嘲諷,說自己占盡了父母的寵愛,如今又到京中享清福。陸尋英不知道,他隻是看着淮瑤,點點頭,“自然,能幫上的,陸某必定不辭。”
那雙秋水明眸停止眨動望着他,又過會兒,清淺地笑了。
“我就知道侯爺是仗義的人,我兄弟安危,就托付您了,您在這京都裡,最受天家愛重,我哥哥有什麼見不到之處,也要您多提點。”
陸尋英給她添了杯茶,“這個自然。誠如二小姐言,關中關西,皆是京都門戶,世代戍守邊關,你我不同心同德,怎能禦千裡之敵。”
簪花郎君們轉過來,琴箫唱和,對詩把酒,好不快活。陸尋英極有風度地起身擡手,“淮二姑娘,此處人多眼雜,咱們往鳳鳴湖裡去坐船。”
畫舫轉過第九盞荷花燈時,淮瑤的翡翠步搖終于晃了晃。她指尖掠過船舷邊的浮萍,驚散一池星月:"父親以為攀附東宮便能保淮北三鎮……我真怕是與虎謀皮。"
月下,她的身影愈顯單薄。
陸尋英的竹篙在淤泥裡攪出漩渦,舟尾青紗燈映得他眉眼如墨:"伴君就是伴虎,不過,淮少将軍有搏虎之能,也當有伴虎之才,倒是二姑娘,既有全兄弟之心,怎麼不說勸勸老兵部?"
"勸不住。"淮瑤突然截斷話頭,素手掀起艙簾。遠處笙歌順着水波蕩來,混着許華嚴與淮岑對詩的朗笑,船入江渠,水流顯見湍急,原先浮動在船頭的人聲、荷香、燈影,全都消失不見了。隻有一輪清月,洗着江上匹練般銀水。
"就像我勸不住父親,将銀華鐵礦的輿圖獻給娴貴妃當壽禮。"
舟身猛地一晃,陸尋英的竹篙戳碎水面倒影。他借着扶正船身的機會貼近淮瑤耳際:“淮二姑娘莫怕,兵部德高望重,什麼該做,他心裡最清楚。"
淮瑤淡色的唇裡抿出點局促的笑意。她開口要說什麼,岸邊突然爆出焰火,驚起滿池白鹭,她的尾音就被吞沒。
陸尋英見她轉過頭去,将未完之句吞下,下一句話卻換成,"聽聞侯爺是兩京出名的風雅人士,一首《丹朱》能引百鳥,泣風荷?"
這不是巧了,陸尋英撫過腰間,那裡本該懸着白玉箫,如今隻剩下空蕩蕩的玉帶鈎:"可惜去年冬獵,被隻西北來的狼崽子叼了去。"
他撒了謊,姬暮野的手指溫度還在他腰間逡巡。
淮瑤的步搖在月下蕩着悠悠然的弧度,好像聽懂他話裡隐語,彎起眸子小女孩頑皮似地笑了笑:"那狼牙利得很,侯爺是金尊玉貴的人物,可不當被咬了手去。"
話音未落,對岸忽有琴聲破霧而來。陸尋英指尖微顫,急切往前兩步探身去看。但見十丈外的蘆葦蕩裡,青衫公子正臨水撫琴,膝頭七弦琴通體烏沉,唯琴尾處嵌着半枚金絲桐木雕的梅花。
"文光,許大郎,你好雅興,怎麼黑洞洞地坐在這裡彈琴。"陸尋英朗聲笑道,掌心卻已沁出冷汗。方才與淮瑤密談時,竟未察覺這琴聲何時響起,也不知他聽去多少。
許華嚴擡腕,堪堪收住餘韻,廣袖垂落如雲,微微一笑,擡眸收斂地看向他們,"是季棠啊……方才見湖心亭有人對弈,便借這山水清音助興。"他目光掃過淮瑤腰間寒江城制式的佩刀,笑意微深:"淮二姑娘也在,巧的很,我正撫一支獨釣寒江,是江城舊曲。"
"許公子這曲獨釣寒江彈得妙極。"淮瑤将箫管推回陸尋英懷中,"可惜我原想聽季棠公子吹丹朱的。"
"那曲子殺氣太重。"許華嚴指尖輕撥,琴弦震出清越泛音,換了一支曲子,不複原有铮铮潇潇的凄涼聲色,"倒是這首《鶴沖霄》合時令——"七聲琴音次第綻開,驚起白鹭三兩隻。陸尋英望着掠水而去的飛鳥,緊繃的肩背終于松懈下來。
一鈎淡月,天如銀水,無盡恩怨殺伐,功名與塵埃,畢竟随水流去。淮瑤似乎聽住了,一雙含情眉目鎖着許華嚴方向,卻冷不防陸尋英忽然翻腕飲盡杯中酒,以枝尖作劍,拔身而起,擊濺月華,數十銀箭自江中迸起。
“許文光是京中文士領袖,我陸季棠也是風雅第一流!淮二姑娘,别隻看他看住了!”
他朗聲縱笑,眉目間慵懶散漫神色一洗,還是西北縱馬萬山頭的陸少将軍。
更鼓聲,自皇城方向傳來。
許華嚴撫畢了琴,挺直了背,指尖止于弦橋,如同在溫柔地要一位老友噤聲。
他攏起肩上大氅,擡眸看向陸尋英,"春寒傷肺,季棠,少給自己作些禍事。"又對淮瑤拱手道:"今夜有雨,姑娘回别館時當心青石闆路。"
待那襲青衫隐入柳煙,淮瑤忽然輕笑:"這位許公子,倒比傳聞中更......"
"更什麼?"
淮瑤不語,好久才歎一聲,“實勝傳聞,京都裡一等的文士,那曲《鶴沖霄》,未錯一弦。”好像怕陸尋英吃味,這妥帖的女孩又彎彎眸子哄他,“小侯爺自然也确實是風雅第一流。”
陸尋英望着湖面漸散的漣漪,湖岸邊上,一隻夜歸的水鳥正盤旋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