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腰纖纖承玉露,胡旋飒飒卷香塵……"
"好個玉露香塵!"皇帝撫掌大笑,眼尾皺紋裡藏着的刀鋒漸漸消隐,蕭祁瑾松了口氣,又聽他說,
"這豔賦……便賞給教坊司譜曲。"他又将話頭一轉,“遊樂嬉戲,平日也不為過,不可放縱。”
與明德皇帝先前的态度相比,眼下這句就太算得上是場面話。不過此時夜中已高,明德皇帝不耐再敷衍,衆人閑坐一會兒各自就散。送過了明德皇帝并娴貴妃、太子等,蕭祁瑾在暢叙園中又找見了那熟悉的一抹白衣。
“季棠,好雅興。”蕭祁瑾朗聲開口。
暢叙園的夜露凝在牡丹葉上,将墜未墜的水珠映着月色,倒像是花影裡撒了把碎玉。陸尋英斜倚着一塊奇石,碧玉箫在指尖轉出冷光,冷光入水,驚得池中錦鯉紛紛遊開。
翩翩公子笑出聲來,越興投了顆石子入池,讓錦鯉跑得一隻也不見了,隻剩下漣漪蕩開層層金鱗紋。
“三殿下,出來吧,這隔牆之耳我已盡驅走了。”
蕭祁瑾從花影後轉出來,可他頭也不回,隻拿碧玉箫尖點了點水面,"你瞧這‘南莊'開得多豔?陛下特許我多留半刻賞玩,說是北地見不着這等玉色天香。"
蕭祁瑾盯着他襟前晃動的翡翠螭龍佩——又是件新賜的天家寶貝,陸尋英一直以來就為這些東西包裹,好像傷鶴鎖在金籠子裡。牡丹暗香浮動,卻壓不住他身上若有似無的藥氣,反添詭異的幽香。
"方才宴上......"
"哎——"玉箫突然橫在兩人之間,箫孔裡漏下的月光在蕭祁瑾臉上割出明暗交錯的紋路,"三殿下可知,這白玉蘭為何喚作'南莊'?"陸尋英俯身輕嗅花蕊,白衣廣袖垂落石階,眉眼溫柔,好像确實閑話家常,"昔年南莊公主稱病,終成一國帝皇。今日你也要稱病,就休怪我散漫無禮。”
蕭祁瑾垂眸,那些錦鯉去而複返,安靜地在池中等着喂食人。
“我知道,季棠,多謝。”
“不必言謝,三殿下。”陸尋英又笑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麼。”
二人一時無語對望,殷紅的葡萄酒液仿佛仍順着金絲楠木案蜿蜒,将被迫藏鋒的殺機化作帝王眼中風流韻事。
夜風穿林而過,帶起陸尋英腰間環佩琳琅,他起身笑道,“了不得,許華嚴說得不錯,這夜風吹多了頭疼。”走的時候又補了一句,"中書令李大人此刻正在九曲橋賞月。"玉箫忽而轉向東北方,驚起宿鳥撲棱棱掠過水面,幾瓣紅櫻落在他肩頭,恍若濺血。
"我方才好容易纏住,求他老人家多半刻,才肯答應生辰那日為我寫一副字。"
說罷,不等他反應就揚長而去,蕭祁瑾看着那抹白影施施然走向月洞門,池中突然嘩啦一聲巨響。原是尾赤金鯉魚躍出水面,将"南莊"的倒影撕得粉碎。
他這才發現,陸尋英方才投石處,早聚了七八尾金鱗,正争食那人撒下的魚食。
此時朱閣掩映,宮牆外柳影參差,兩個小太監引着蕭祁瑾穿過依依水脈,見中書令的倒影,正印在九曲橋上。
"寒江九曲,九曲寒江,當年孝明太子在此垂釣三日,終成《治水十策》。"
蕭祁瑾在他身後恭敬停住,"嶽丈說的可是永和年間修繕運河的舊事?"
"三殿下博聞強識。"李寂将最後一把魚食撒了,漣漪恰好将月影推向蕭祁瑾足邊,"孝明太子生母不過一介浣女,終開隆盛之治……三殿下,你自比何如?"
他的聲音鐘一樣敲在水面,鬓角被月光洗得發白,夜風掠過冷水,攜來遠處禁軍巡夜的甲胄聲。
蕭祁瑾渾身一振,“我愚魯,怎能比的孝明太子。”
李寂聞言卻笑了笑,“今日席上藏拙,足見殿下不愚……陛下或許一時失察,可深宮内院,步步用險,殿下還當小心為妙。”
他伸手截斷柳枝,斷口處滲出清苦汁液,"臣近日重讀《河渠書》,倒覺得孝明太子最妙的一筆,是在青陽渡設閘。旱時蓄水,澇時洩洪,進退皆在股掌。"
"您教誨的是。隻是閘機千般機巧,總缺個落閘治水的人。"
李寂笑意加深了,似乎明白他的意思,
“臣老了。”
蕭祁瑾擡眸複低,腰間蹀躞帶上金扣碰出清響,遠處,燈籠在禁苑朱紅的牆壁裡随風搖晃。
“中書令不老,日前力排衆議,拟建甬南大堤一稿,還是聲振寰宇。”
年輕的三皇子垂眸,靜靜看着水上飄搖的燈影,深夜的風吹起他的衣绶,他忽然感慨,“這幾日還是倒春寒,晚上風一吹涼的很,我過幾日同文安侯去圍場,要打些好鹿皮來換靜媚的馬靴。”
提到女兒,李寂不由得就笑起來,“小女自幼倔強,三殿下贈她東西,可不要預先告訴給她,她性子急,不喜言而無信之人,等不到時候要着急的。”
他說罷了就起身整衣,轉身時,腰間的北鬥玉佩粼粼閃光,"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啊,但圍場總得備好弓箭。"
蕭祁瑾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第九折橋頭,俯身拾起石凳上的蹀躞帶。橋下水聲突然湍急起來,是禁宮夜裡開閘,冷水飛濺,如擊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