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尋英很快笑起來,伸手在消瘦的肩頭攏一攏大氅,眉眼彎彎,瞎話随口就來,"上回我過轅門掉了一塊佩子。"虧的是巡城校尉幫我撿了回來。"
他笑眼盈盈,風姿綽約,睫毛在宮牆燈影裡碎如金粉。"那個是瓊枝樓裡玉娘子賞的,要弄丢了,她該不理我了。"
柳師信全然不吃他這一套,他前傾俯身,細細打量着陸尋英的臉,鑲玉革帶随着前動作壓出肋下軟甲的鱗紋,像條蓄勢的蟒,
"哪個校尉?"
"未通姓名,隻認了個臉。"陸尋英擡手往他身後比劃,"柳将軍放我進去找找,興許還能找出來。"
他尾音柔軟,對這充滿敵意的姿勢好像全不設防,一時間似乎連鐵甲森寒都被他散化。
"這大過年的,我也請他吃杯酒。"
"你……是來找姬暮野?"柳師信忽然從喉嚨間笑了兩聲,陸尋英心髒狂跳,呼吸頓時錯了一拍。
"哪兒的話。”他形狀優美的喉結在貂絨領口滾動兩下,“我躲他還來不及呢。"
隻這一句話間,他就又回複了那遊刃有餘的态度,"柳統領别以為我們同鄉之誼,就比别人高看一眼。我倆打的仗,從我記事起,數都數不清。"
金線兇獸紋随着柳師信的嗤笑顫動,陸尋英盯着他扶刀的手背青筋,捋直了話頭慢慢往下說:"十四那年他進京,席上帶刀要捅我。"他下意識撫向心口,指尖若有若無劃過左肋舊傷處,"十六那年又入京叙職,一拳打破了我的眉骨。"
陸尋英沉靜垂眸,唇角一絲若有若無的淡笑,“柳統領,你這營中若隻有一個我不想見的人,那也該是他。”
柳師信看了他一會兒,好像在琢磨他這話有幾分可信,好半天,他才冷笑一聲,開門放人。
陸尋英擡頭望見,細雪撲在禁軍轅門的旌旗上,他踩着元月春天裡幾乎快要化開的凍土往東營走。一路掀了好幾個營帳,掀開第三座營帳的牛皮簾子時,蒸騰的酒氣撲面而來,七八個赤膊軍漢正圍着鐵盔擲骰子,火塘映得他們後背的刀疤泛着油光。
"小侯爺押兩注?"滿臉橫肉的百夫長晃了晃酒囊,羊油順着胡須滴在鎖子甲上。
“喲,認得我?”陸尋英有點驚訝。
“怎不認得?”那百夫長身上帶着濃重酒氣,顯然是大醉,不肖話不管不顧往外說,“文安小侯爺,模樣風采……那都是冠絕京城……不單是瓊枝樓,就是瓦巷裡的天歡苑,唱的,那也是小侯爺寫的曲兒……”
陸尋英将懷裡碎銀解給他們,笑着應承,“改日給弟兄們再寫好的唱。”
他摸了好幾圈,沒見姬暮野半個人影,又踅去西大營,淮岑正跟幾個工匠在一塊給弩機填油,聽他問,也直搖頭:"卯時點過兵便沒影了。"
直到西轅門鐵柱旁撞見趙延,才從他口中聽到,
“将軍下午走的,說是磨刀去。”
"奇哉。"陸尋英撣撣貂裘上的雪粒子,一挑眉毛,"禁軍營連個磨刀石都尋不着?"
趙延搓了搓凍紅的指節,呼出的白氣籠住眉睫:"将軍的□□足有五尺。禁軍鐵匠沒經手過這麼大的刀,都不敢碰,右軍也怕他們調壞了刀筋。"
“知道他去哪兒磨刀?”
“右軍說要去護城河,還說晚上回來跟我們吃酒呢。”
陸尋英不由得嗤笑出聲——姬暮野不是嗜酒之人,可這拉攏人心的套路卻做得熟練。
"成,那我走了。"他從腰間裡拈出銀龜抛過去,"大過年的,我不白問你,你們兄弟留着打酒喝。"
趙延下意識去接,眼神裡卻有幾分慌亂,“無緣無故的,怎麼好要小侯爺這麼貴重的東西……”
“玩意兒而已,不值什麼,日前巡夜兄弟拾着我的玉佩送回來,就當謝禮。”
陸尋英嘴角噙一抹笑,潇潇灑灑往出走,錦帽貂裘,風流恣肆,趙延看着他一時呆住。
這時候已近夜中,月影高升天際,将宮牆朱漆染作暗赭,陸尋英轉過含耀門,從禁軍轅門到此處要經過三道箭樓,他特意沿着冰封的禦溝徐行,溝中枯荷支棱着鐵畫銀鈎的剪影。
"你家将軍說讓離奴進來,幸好是沒成,換的你進來。"
姬珑從武庫外牆的陰影裡轉出,陸尋英看看他凍得有些發紅的手指,将袖中滑出半塊溫熱的銅手爐,順勢塞進他手中,偏頭看着他的樣子。
"小離奴模樣太招人。柳師信若見着他,今天我就不能全身而退了,就是性子能比你更有意思,嗯?”
姬珑沒理他,顯然心裡還沒順過氣兒來。陸尋英叫他去帶馬,他也硬邦邦地扔下一句,“侯爺,晚了,今日先回吧。”
“那可不成。”陸尋英瞧着他神色,“我今晚還沒看見你家将軍,我心裡癢癢。”
姬珑沉默,從陸尋英的角度,能看見他腮上的青筋跳起又壓下,可他終于什麼也沒說,無言地牽來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