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延沒有騙他,他最後找見姬暮野果然是在護城河邊,他将那五尺多長的大刀立在膝頭,□□映出半輪冷月,金鐵寒氣在月光下奔湧而來,映着他眼裡銳鋒。
陸尋英悠悠閑閑地踏過一地枯荷葉梗,姬暮野就坐在那沒動,想來是已從水面的倒影裡看見陸尋英,任由對方自身後負手悠閑地接近他。
直到錦貂裘領掃過他後頸,陸尋英身上的熏香味溶溶落下,将他全然包裹,聲音裡帶點笑意,"大冷天的坐在這裡擦刀?少将軍……要斬誰呢?"
刀身輕振的嗡鳴驚飛了葦叢裡的白鹭。姬暮野屈指彈在刃面,寒芒霎時映亮,他眼角眉梢極罕見地有笑意:"我看你不錯,怎麼樣,要不要來試試?"
"你學壞了。"陸尋英靠他愈近,胸膛幾乎貼着他後背跟他咬耳朵,"怎麼到京中不到兩月的功夫,學會吓唬人了。"
他冰涼的指尖探進姬暮野貼身盔甲縫隙,貼着裡衣暗紋遊走,姬暮野肩胛陡然繃緊,皺眉去拍他的手,"姬珑看着呢。"
“嗯,我知道,我讓他在後頭等着。”陸尋英三心二意答他的話,溫熱的吐息纏上他耳際,"反正也多回了,沒見你回回都是是這個脾氣。"
姬暮野感到全身燥得厲害,隻想要麼碾碎他,要麼甩開他。正當他要起身分開的時候,一個硬物忽然貼着護心鏡滑入他前襟的刹那,姬暮野愣了一下,迅速反手扣住對陸尋英腕子,“這什麼?”
陸尋英腕骨輕巧一翻,将那封蠟封密函慢慢地推進姬暮野束腰玉帶,像是暗示,也似邀請。
"想辦法呈給柳統領,最好不要你直接動手,太明顯了。"
姬暮野沒管他神神秘秘舉動,徑自從懷裡抽出來看一眼,見上頭是寒江城印鑒,瞳孔驟縮。
他看看陸尋英,似乎了然,方啟唇卻被陸尋英用食指輕輕壓住,“噓……”
河面上起了迷霧,月色下,他眸子竟極其潋滟,仿佛有情。
“謀定大事,就在它之間。”兩人這時已接靠極近,陸尋英一手搭在他肩頭,另一手緩緩移到他腰腹處,握着他的手将那封信收好,親手勾描的寒江城官印朱砂,在月光下泛出微光似血痕。
姬暮野的玄色戰袍和陸尋英的白狐披風,在河邊的薄冰上糾纏,冰層之下暗流湍急,将冰擊出悶響,宛如金戈和鳴。姬暮野看着陸尋英:蒼白的臉,修長如玉管的五指貼在自己腰間,陡然竟覺出十幾年來他認識的,那個陸尋芳的弟弟已經消失不見,真正的陸尋英不知死在京都,哪一日,哪一縷金粉香煙裡,自此北地明亮驕傲的魂魄遠去,隻剩空殼,被眼前這個月明林下的雪裡妖怪奪占,如今用亮閃閃的,楚楚可憐的眼睛看着他,好似無辜。
姬暮野将那封假信捏緊了,"做這樣事,未免弄險。"
陸尋英的白狐裘領細細地,麻麻沙沙地掃着他前襟。他借着距離,指尖勾在他護心鏡上,略微擡眉,"怎麼着,姬少将軍有法子光明正大救我出京都?"
“想要做非常事,就得用非常手段。我損功德的事不光這件,不隻在今日。"
陸尋英作勢伸手要搶他手裡的信:"你幹不了,就直說。"他偏頭打量姬暮野,笑時真有滿目風光,又帶些微嘲諷,"還是說,你不敢?"
姬暮野受不得這個激,他搶先上去扣住陸尋英腕骨,三兩下将書信塞進懷中,冷不防陸尋英忽然卸了力道,任由他将自己扯進懷中。白裘滑落肩頭,露出裡頭襯子上細密的暗紋,他自下而上看着姬暮野,一點笑意慢慢浮現臉上。
"早這般爽利多好。"他屈指輕叩姬暮野胸口一下,"免得我許多功夫。"
姬暮野的胸膛劇烈起伏,用難言的眼神盯着陸尋英,後者卻不再肯給他這個機會,徑自推開他起身。
“成,話也說完了,你用心做。”他笑眯眯地給姬暮野整整領子,又拍拍臉頰,“師弟啊,我回了。”
“你他媽故意的?!”姬暮野嗓音沙啞,握住他腕骨幾乎攥出青筋。
“哪有。”陸尋英眉眼一彎,冷不丁姬暮野把他重新扯下來去親吻,又深又密,陸尋英在嘴裡嘗到了血味兒。
三日後,禁軍統領柳師信召禁軍右衛将軍姬暮野玄武堂議事。
日光從武庫穿入節堂,将柳師信半邊臉映在雲母屏風上,姬暮野沉默地立在堂下。
半晌,柳師信不見說話——擱旁人,沒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姬暮野目光漸次掃過繪着異獸和怪石的屏風,擺在桌角張牙舞爪的禁軍虎符,還有他桌角底下壓着的,那微微露出一角的寒江城官印,隻覺出他虛張聲勢。
他清了清嗓子,“統領,若無别事,末将要回去了。”
穿堂風裡,十二連珠鎏金鈴紋絲不動,竟是澆鑄在檩木上的死物。倒是柳師信活了起來,霍然起身,蟒紋玉帶在日光裡粼粼地閃,卻提起件無關緊要的舊事,“右軍,當年忠武将軍的血仇,可還記得麼?"
姬暮野壓在刀鞘上的手一緊,他不知道柳師信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四個字卻依然是一個一個地在齒間咬出來,"永世不忘。"
柳師信對他的反應似乎滿意,冰冷地挑一下嘴角,"如今本将有個向文安侯尋仇的機會。”他細細觀察着姬暮野的神色,"不過放眼京中,無人可贈,就想着送給将軍。"
堂外北風忽緊,将檐下"肅靜"鐵牌刮得铮铮亂響。姬暮野盯着柳師信案頭那張信箋,好像從上面還能盯出陸尋英指尖的溫度。
他故意慢慢地說,眸子沉靜,似寒霜凝降,"陸尋英,是陛下面前的紅人。"
"陛下病中,這紅人就做不得準。"柳師信滿不在乎地揮手,嗤笑,"如今隻問将軍,想不想要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