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壺滴漏正在空響，日影在屏風上晃動，姬暮野一時失神，竟恍惚見七年前父兄染血的戰旗在眼前翻卷。
"想。"這個字吐得輕如雪落刀鋒，但聲氣很穩，"柳統領……你要如何？"
"冀王蕭祁瑾暗通關中，陰謀僭越。"柳師信低頭盯着案上信紙，“十五日之後，他入城時，本将要為太子清君側。"
“為太子清君側，跟他陸尋英有什麼關系。”
“右軍，别裝糊塗，你當真不知陸尋英京中跟誰最善？”
“知道又如何，我想知道的是，城郊截人，怎麼能截到陸尋英頭上。”姬暮野咀嚼那個名字，聲穩氣沉。
“禁衛獲書，十五日後蕭祁瑾抵京，陸尋英親自出城接。”柳師信用張紙頭沖他晃了晃，“我原以為右軍是性情中人，現在看來，倒是我粗莽了。”
姬暮野看着他手裡那封書信，神色複雜，似乎管窺了陸尋英的用心，又捉摸不定。
“不是我刻意算計。”他說，“我一介邊将，蒙召入京已是萬幸，更要步步謹慎，我倒是願意親手把刀遞到陸尋英脖子上，可要是一不留神捅了自己，那就得不償失了。”
“那必然不能讓右軍難做。”柳師信回答。可姬暮野突然逼近幾步，他身高體長，在柳師信案頭投下一大片陰影，
“不過，這等機密大事，元該用統領心腹，怎麼突然想起我來？”
柳師信沒料到他如此敏銳，一時愣住。
"莫不是……此事陛下還未許可？一旦走漏風聲，事态非同小可。不過，要是用我，無論走不走漏，左右都不與将軍相幹，是也不是？"
柳師信喉結劇烈滾動，他要說什麼辯駁，姬暮野卻忽然退開，讓陽光敞射進來。
“統領的顧慮我明白。不過麼，隻要能殺陸尋英，當誰的刀都一樣，我不在乎。”
柳師信眉目頓時一松。姬暮野甩開戰袍轉身，刀鞘撞得檀木大案铿然一響，“十五日後，統領自來尋我，但有用時，吩咐便是。”
他策馬掠過朱雀禦道，正是元月，家家舉燈，内城是達官顯貴居所，不見半個流民在外，描金錯彩的七寶香車滾滾壓過青石磚地，車裡貴子貴女的嬉笑聲幾乎可見，與姬暮野錯身時，還擲出來個嫌小的杏，正落在他馬蹄子底下。
轉過流霞渠石橋，兩岸歌樓将胭脂水傾進禦河。水面上浮着一層淡淡的脂色，還夾着些淘弄胭脂用的牡丹花瓣，香氣逼人。
"讓路！讓路！"八匹雪駒拉着翠蓋珠纓車疾馳而過，車簾翻飛間露出半張敷粉郎君的臉，竟與陸尋英有三分相似。姬暮野一晃神，很快認出不是——陸尋英那雙鳳眼，慵懶倦散中，總帶着些冷淡的殺伐氣，好像刀擱在錦緞盒子裡，細看也有鋒芒。
陸尋英藏在瓊枝樓九重金絲簾後。
他執狼毫筆的手忽地一顫，墨汁便污了灑金箋上剛寫的“寒江雪”。在他對面，花魁金不換輕輕地笑開，她面容比妹妹豔麗，笑起來時光甚明月，又活潑，一對蓮足在石榴裙下顫巍巍的，沒半刻的消閑。
“小侯爺，怎麼分心？”美人有些不滿意，直皺眉頭，轉身去可愛地跟他撒嬌賭氣，“若是不喜妾身作陪，便尋我妹妹來。”
陸尋英換了手邊沾墨的紙，一把拉住她笑道，“好姐姐，若說琵琶，當是玉娘第一，若說琴筝，除了你卻找誰譜曲？”
金不換托腮瞧着他，明月珰在耳邊一晃一晃，“要我的曲子，可得解腰間壓帳來。”她聲音柔媚，“玉兒前些日子都得了季尚書的葡萄香囊呢……”
陸尋英朗笑，“什麼好東西，解了給姐姐玩去，不過麼……”他以羊脂玉的筆杆子擡起金不換瑩潤的下巴，看進她眼睛裡去，“你們姐妹用這手段，逗了多少達官貴人腰裡愛物？”
金不換眨眨眼，“要不是我們姐妹相争，豈得各位貴人一擲千金？豈不聞鹬蚌相争，鹬蚌得利？”
陸尋英失笑，“哪裡有這麼說的。”他聽着嬌聲軟語，想着那句鹬蚌相争，鹬蚌得利，卻忽然愣了一下，還是從腰帶上解了那塊金鑲玉的佩子，擱在美人手心。
姬珑貼着描鸾畫鳳的屏風溜進來，跟金不換點了個頭，就往陸尋英耳邊湊。陸尋英略聽一聽，沖金不換笑道，
“姐姐，不巧了，我屋裡有事，這出塞行八首，改日與你續上。”
金玉二女都是久在權謀場中，最會看人眼色，隻顧盼一下，纖手去扯他衣袖晃晃，“可不許唬人。”
陸尋英為她整整雲鬓上的玉簪，“改日來，再帶關中新貢的紫卯胭脂來賠罪。”
陸尋英在自己家門口略站了站，叮囑蓮湖把烏夜啼放出來，那嬌生慣養的大鳥卻鬧了别扭，怎麼也不肯像往常那樣，在崇德坊和歌舞教坊中間的朱牆裡嬉戲，追逐麻雀和貓兒，卻守着琉璃漏窗，用嘴尖兒叼着陸尋英的袖口不放。
陸尋英歎口氣，換了臂縛，讓它站到自己身上來，帶着它一路往皇城西北走——封了禁軍右衛，姬暮野的官邸也換到了北衙禁軍駐地大門口，門前的黑漆鐵牌還是現換的，字迹新鮮。
陸尋英踩着青磚墁地往裡走，将烏夜啼放去跟姬暮野的那幾個親衛副将玩耍。院子裡沒一點花草裝飾，貼窗的還是北地糙麻紙，襯得低頭看着西北輿圖的姬暮野臉頰側輪廓冷硬如刀。
“真稀奇，怎麼想着叫我來？”陸尋英反手在他身後合上門扉，“有什麼新鮮事不成？”他身上還有瓊枝樓的夜合花香混着胭脂氣，姬暮野在條案那頭皺皺眉頭。
“你的書信，柳師信截着了。”
“不奇怪。我府裡那麼多人來來往往，哪一個不是旁人的耳目？沒截着我才要笑他沒本事。”陸尋英就勢往他對面鋪着熊皮的胡床上一坐，雙腿交疊，姿勢自在，另一腳随意蹬在胡床邊緣，好像在姬暮野身邊才回到了北地故鄉，散漫裡帶着些不管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