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驗房中,黃道遊儀在正午的日光裡發青,二十八宿星盤吊在檀木桁架上,随牽星繩緩緩轉動。
書記不敢打擾,是等林負将最後一根算籌收回玉盒之中,這才敲響了銅磬——五官監正眼盲不便,因而拜見她前,這件事是必做的。
林負的指尖一滞,“進。”
“下官拜見林監正。”書記官在門阈外長揖。
“何事?”她聲音清若懸鈴。
“關中雹災已赈,今到春耕時節,奉欽天監問農時。”
林負修長如玉的指尖牽動遊儀東側挂着的那顆小小朱砂,接到手邊摸了一下:“春分前三日卯時三刻,轸宿臨位。”
她重新取出算籌推入青龍七宿方位,又點了幾回,雙唇微啟心算,“關中三郡當于角宿初現時開犁——”
“若遇奎宿犯日,需防霜凍。”
她摸到了手邊紙筆,又切切地寫,“雹後春耕,共有三忌。其一忌立時翻土,需得摻三成河淤沙,才破得土中寒砧之氣。其二忌種稷粟,當以戎菽輪作,武德三年雹災後,關中延種稷粟,當年幾乎絕收。其三,命匠作監改耧車犁铧,刃口加闊三分,以精鐵鍛之……”
她寫完了,拿起來小心地晾幹,推過案頭,“将此一并呈送給淮兵部。”
“監正明鑒。”
林負未聽見書記官離去的腳步,就偏了偏頭,蒙眼的素紗滑落半寸,“還有何事?”
書記官滿臉堆笑,“監正神算,确實尚有一事,是貴妃娘娘想請監正指教。”
林負靜靜地聽着,不做反應,書記官便繼續說下去,“淮兵部率五州刺史聯名上表,欲加封三皇子撫遠大将軍……”他咽了咽口水,欽天監裡的灰塵氣似乎哽着他脖子,“娘娘想讨個不吉的天象,打回這事。”
林負輕笑,“熒惑守心?歲星逆行?”她似乎不介意,徑自低頭去撫刻在竹簡上的《太乙淘金歌》,專心緻志。
“天垂象,見吉兇,未有因人事改易者。”
文官急趨兩步,腰間魚袋幾乎要碰着案頭了,林負輕咳一聲他才停下:“太史令大人的意思是……編造也無妨。”
林負忽然起身,素紗覆目轉向渾天儀。黃道環上十二顆夜明珠徐徐滾動,将她臉龐映得如玉。
她雙唇啟張,“開陽星輔旁有暗星曰‘輔弼’,主刀兵。”她閉上眼,好像在尋那些星辰投下的幻影,“若諸公、貴妃娘娘要說事,便借它吧。”
書記面露喜色,剛要接話,卻聽得銅儀剛好又轉過一度,聲響轟然,林負将算籌擲入桌前銅匣,“天有常道,地有常數。你們要借哪顆星的光,自去渾象上摘便是。”
她以青竹杖探路下樓,再不回顧。一路走到欽天監西側夾道,卻被人撞在肩頭,擦肩而過,那人穿得一身不尋常的衣裳,暗紋直接織在錦上,觸過肌膚時幾乎感受不到半點。
懷着某種隐秘的期望,一向寡言的林負忽然開口,換了家鄉話,“客人,是故鄉人麼?”
回答她的卻是迎面飄來的朱砂焦苦,和有些邪氣的鄉音,“喲,師妹?别來無恙啊。”
那是個年輕道人,穿一身招搖的守江錦,腰間六十四卦銅錢串,劍柄倒懸五毒紫金鈴,一張陰沉的臉,泛着丹汞熏染的青白,活像帶了副面具。
林負認出了他的聲音,臉色一下就變了。她轉身就探路要走,卻被靈犀子故意用劍尖挑起她的盲杖,“師妹别走,你我二人叙叙舊。”他笑意吟吟,“師妹如今,在何處高就啊?”
“禁宮之内,莫不解劍……”林負卻從這一劍裡就意識到了什麼,她将不能視物的眼睛擡起,“是你在為陛下造丹。”
“不錯,偷天換命,此着何如?”靈犀子故意反手,将桃木劍劃過宮牆磚縫,整個人斜倚劍柄借力晃蕩,“不比你守着破星盤高明?”
他身上丹砂氣實重,混着内宮常用的龍涎香,給林負嗆得後退半步,盲杖抵住宮牆排水螭首站穩。
她蹙眉,“如此貴重的守江錦,也是陛下賞賜?”
“這倒不是。”靈犀子頗有些自得,他伸出手臂,抖抖衣襟上金線繡的破軍吞月,忘了面前的是個目不能視的盲女,“這是尚書府所贈,師妹摸摸這針腳?看看比你的官服好是不好?”
林負冷笑,并不為其挑釁所動,她盲杖點過磚面,慢慢尋着歸路,“如此……那就恭喜師哥高就,且有貴人襄助。”
她終于尋找了,側過身子,聲音清冷,“讓路。”
靈犀子卻不肯輕易放她過去,“師妹,司天門裡,紫微鬥數你是第一,如今風和景明,為我袖占一課吧。”
林負垂眸,素絹下的睫毛似蝶翼撲動,“今日不宜占課。”
靈犀子好像被惹惱了,他突然暴起,桃木劍劈落她鬓邊垂珠,“給我占!”劍風銳利,掃起夾道積年的梧桐枯葉,“就用你那雙瞎眼,看看我能不能逆天改命!”
林負睜大一雙盲眼看向他,聽宮檐銅鈴叮咚亂響,五指掐過三垣四象,終于輕輕吐露四句谶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