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得雙肩發抖,這時候才顯出點跟他年齡符合的小孩樣,好半天,他感到陸尋英沒有什麼溫度的手擱在他肩頭拍了兩下。
“沒事。這不是我命歹麼。”
蓮湖擡起眼睛亮晶晶看着陸尋英,話沒說完,又是兩串眼淚下來,“我……我也對不住侯爺……”
陸尋英沒想到是勾起他心裡這個茬,這倒是個意外收獲,他彎彎沒有血色的唇角笑起來。
“這倒沒事,你本來是在宮内奉公的人,自然什麼都要聽陛下吩咐。該說的你就說,我陸尋英沒什麼可藏的。”
“小的不是故意要通風報信,我們宮裡人……爺娘弟弟都在宮裡……”蓮湖似乎想為自己解釋什麼,陸尋英擡手止住他,“你不必說,這我都明白。你我也算主仆一場,沒有真情也有些假意,如今山雨欲來之時,侯爺不能讓你為難。”
他稍微側過身,伸手從他手裡取走了那條毛巾,用上面的餘熱敷自己手腕上的青痕,瞧着那張滿是淚痕的小臉,慢慢往下說。
“你就這麼記,但凡侯爺讓你看見的,放心大膽隻管往上報。但凡不讓你看見的,那就是不該你看見的東西,你也不用追究,也給侯爺我省事。”
他伸出另一隻沒有被捏青的手擡起了那張小臉,“聽明白沒?”
蓮湖啜泣着點點頭,陸尋英在他肩上親昵的拍拍,“聽明白就好,笑一個,快把眼淚收起來,免得人打量我死了。”
“侯爺長命百歲!”這孩子立馬出聲争辯,陸尋英笑得更歡了,“你看我這身子骨,想長命百歲怕是為難,你要真孝敬我,給我多尋幾個絕色佳人,找些好聽好看的話本子,戲折子,讓侯爺死之前多快活快活,就算你大功一件。”
蓮湖盯着自家侯爺直發愣,一時不知道該哭該笑,陸尋英歇過一口氣來,又問他午時要不要進宮。他趕忙答了不要,這一下午就守着昏昏沉沉的陸尋英,看頗為難得的景象——姬暮野親手調教出來的,軍容整肅的禁軍,在街上慢慢走過去。幾個中軍營的校尉中間就離開了隊伍,騎在縱千山上的姬暮野隻當沒看見。
幾個校尉一路溜到的地方是禁軍統領家宅,柳氏家門所在的嶽田出青銅器,整個宅子裡都是青銅裝飾偏多,就連點燈的碗用的都是一樣極為精細的青銅盞,銅色将柳師信面前與他面容仿佛的美人護甲映的宛如一柄利器。
娴貴妃擡眸瞧着自家兄長,用護甲撥了撥發間的鳳钗。
“陛下今朝可召見太子了?”柳師信低聲問道。
“說是昨晚上吐了血,今早還起不來,辰時三刻去問疾,跪了将近一刻才賜一碗杏仁酪出來。”
“吐了血是真,起不來怕是假。”柳師信微微冷笑,燭火在他眼睛裡跳,“我宮裡插的人報,書令李寂巳時三刻經玄武門入宮,走的是先帝禦道。”
娴貴妃瞳孔一縮,保養得當的纖白手指一下子就揪緊了胸前的璎珞。
“三日前關中的萬民傘剛進太廟,今日李寂就進了玄武門……陛下這是要……”
“廢立。”
柳師信舉重若輕吐出這兩個字,又道,
“若真有此心,那恐怕不是一日兩日了。”
“可我沒聽到半點風聲……”娴貴妃有些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哥哥向自己傾身過來,他的影子被燭火投在身後牆上驟然放大。
“甯可信其有,李靜媚手裡有我給軍馬下毒的證據,許華嚴區區四品的尚書右丞,京中第一的才子不會是莽夫,他敢上當着你的面那道折子,恐怕陛下也不是完全不知情。”
“咱們之所以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怕是早已萬事俱備,要不先下這個手,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臉色冷峻,唇角卻隐有譏诮。
“妹妹,當了貴妃又能怎麼樣,在他們心裡,我們終究是嶽田人,藩鎮出身,跟他們尿不到一把壺裡去。”
“慢說是嶽田據守江楚之地,就算是當年的姬明钰,陸玉曉,拼死退了鼎盛時期的賀蘭明珠,那又能如何?還不是落個邊塞荒城裡屍骨無存。”
“嶽田在,他們這輩子都信不過咱倆,就像他們信不過關西。”
他看了看妹妹蒼白失色的臉,“要是你跟明兒孤兒寡母,他們估計還能網開一面。蕭祁瑾要是做了龍位,對我可就說不上多留情了。”
他嗤笑一聲,“你要喜歡這樣也行。”
“不!”娴貴妃阻止他接着往下說,聲音幾乎尖利有哭腔,“我跟兄長同來,必以同去。若是先下手為強明兒就能得到皇位,一切就按兄長說的辦。”
柳師信也覺得自己似乎說多了吓着妹妹,轉頭親手倒了碗茶給她順氣。
“陛下升仙在即,禁軍封城已有數次,等到光祿寺萬事俱備,一定會命人出城晏駕。晏駕操演……旁人或許能不來,這蕭祁瑾是必來的,禁軍裡十停有五停是我的人。”
他眼神中迸出些狠厲,“隻要拿下了他,廢立一事,自然就無需再提了。”
娴貴妃蹙眉,“以什麼理由呢?”
“通寒江城,行僭越之事,謀逆麼……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事。偏巧我這裡截過一封書信,倒也不算冤枉了他。”
兩人的談話忽止,有人自外将門敲響。
“進來。”柳師信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