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尋英在苦腥氣裡睜眼。檐角銅鈴早不響了,卻仍能聞見雨洗青磚的潮氣。窗外垂絲海棠被暴雨打得零落,他最先看見的是藥碗邊沿浮着的金箔,在夕照裡碎成粼粼波光,而後才辨出那隻執銀匙的手——虎口橫着道陳年舊疤,正穩穩抵住他下颚。
“含住。”姬暮野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陸尋英本能地吞咽,藥汁滑過喉嚨時刺痛如刀刮,卻教他嘗出幾分異樣甘甜。
“加了甘草?”他啞聲問。暮色為姬暮野側臉鍍了層赤金,好半天,他應聲嗯。
陸尋英抿着銀匙邊緣,又問,“宮裡如何,陛下呢?”
或許應該問的問題是,哪個陛下。但他從姬暮野那裡聽見了他想要的答案。“龍馭賓天了,駕崩之前,在太極殿前傳位三殿下。”銀匙磕在碗沿發出清響,姬暮野又舀起一勺,“你的從龍之功到了。”
陸尋英忽然笑起來,“駕崩之前……?”牽動胸口悶痛,他咳嗽兩聲,姬暮野腕骨微震,幾點褐汁濺在身下錦衾上,眼裡幾分失神。
“怎麼心神不定的?”陸尋英側頭瞧他,中衣滑脫一點,露出一痕雪白的頸項,他以為姬暮野陪着折騰這一場失了心神,就一手撐着床褥。另一手去勾他脖子。
“幹什麼?”姬暮野想退,卻被他摟住,陸尋英笑眯眯地瞧他,“不過是宮中龍虎鬥,這就吓着姬少将軍了?”
他眉眼彎彎,眼睛裡瑩瑩的,“來,親親師兄就不怕了。”有哄孩子的語氣,也有明目張膽的挑逗,他知道姬暮野,他總會上套。
可這一回,出他意料之外,姬暮野霍然起身背過臉去,陸尋英這才看清他換了常服,玄色圓領袍的仍緊扣至喉下,像是随時要拔劍出鞘。
“高熱才退,你别胡鬧。”
“你躲我?”陸尋英眯起眼。斜照忽然暗了,原是雲翳蔽日,滿室羅帳無風自動。廊下恰有暮鼓傳來,烏夜啼斂翅落在屋檐下,腳腕上銀鍊晃晃蕩蕩,姬暮野的影子随鼓聲顫動,将陸尋英籠在床帷深處:“你我終究師出同門,如今風波已定,也無機密事商議,不必再……”
他聲音罕見顫得厲害。
“再如何?”陸尋英截住話頭,原先他把姬暮野當成個好玩好逗的對象,如今他不知為何躲了自己,他心裡莫名卻覺得煩躁,好像不單是失了個取樂的人,他忽地攥住對方衣袖,力道大得指節發白,說話時也早沒了往前的三分遊刃有餘,“我早說了,别占了便宜再來裝什麼貞烈。”
“我沒有。”姬暮野轉身,平靜地注視他,殘陽最後一縷金線正照在他緊抿的唇線上,“隻是不想再這樣不明不白下去。”
廊下忽然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将兩個人之間不尴不尬的情景打斷了。
“越川!陛下有令——”聲到人到,茜紗窗蓦地映出個纖長身影,抹額下眉眼秾麗如畫,偏生束着武将的頭帶。
淮岑擠進門來,蓮湖在後追之不及,“太子讓娴貴妃送出宮去了,如今滿城搜柳氏餘孽,陛下叫左右軍出人去尋太子呢。”
他站定,一腳踩上了陸尋英房裡的門檻,“你猜怎麼着?浣衣局有個宮女說,撞見太子身邊人往許尚書府後巷鑽。”
姬暮野抱臂不語,許久,斷道,“那難了。”
兩人說話間,陸尋英披了衣裳從裡扇屏風轉出來,“太子在許尚書府上?”
“是啊。”淮岑一臉頭疼,“當是娴貴妃提前送出去的。那老頑固把祠堂守得鐵桶一般,怎麼請都不應,他家是幾朝的尚書,禁軍也沒法強闖。”
“三……陛下什麼意思?”陸尋英輕柔地旁敲側擊。
“陛下說務要見太子,剩下的再沒傳出什麼。”淮岑歎氣,又看姬暮野,“禁軍左衛已圍了許府三條街,右衛的弟兄等你發話呢。”
淮岑背後,殘照已被烏雲吞盡,陸尋英看見姬暮野半邊臉浸在陰影裡。
“走不走?”淮岑問,顯然不想一個人做這事。
“走,等我。”姬暮野到屏風後去取自己的甲胄,給自己系帶的時候,不知為何,怎麼也系不上。
陸尋英不知何時跟了過來,修長的手指搭在他胸側,“我來。”他仔細将系帶繞過他胸口,将護心鏡擺端正,姬暮野聽見他的聲音響在背後,“你身量又長了,這帶子嫌短,改天你教人重新打一副軟甲。”
他的手在胸口逡巡了太長時間,姬暮野咬咬牙,“系好了就放開。”
陸尋英冷笑,“怎麼說,你我謀劃既成,要跟我重新一刀兩斷了?”姬暮野蓦然轉身看他,将他堵在屏風裡,“……再說一次,我不會像你那麼……”
“那麼什麼?”陸尋英好像沒有心,他眉眼彎彎。
“荒唐人生。”
陸尋英眼神驟冷,嘴角笑意也變得冰涼,“好,我荒唐人生,算我辱了你了。”
他退開一步,從姬暮野的桎梏中脫身。淮岑等不及了,在外頭直敲屏風,“還走不走?”
從屏風後搶先一步轉出來的是陸尋英,倚在屏風邊上,眉眼帶着懶倦的豔,姬暮野這時候也從裡頭出來,他隻當沒看見,專心跟淮岑說話,“許氏五世三公,若是冒撞動手了,恐怕不好。”
“這話說的,你有能不動手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