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鶴香爐吐着龍涎香,倒把夏末的暑氣壓下去三分。陸尋英垂手立在丹墀下,看着蕭祁瑾慢條斯理将黃封折子合上。
“柳師信那老賊,他用剮刑要換妹妹一條生路,臨刑前倒求朕賜鸩酒,說剮刑太疼。”蕭祁瑾在龍涎香的腥味兒裡笑了笑,“季棠,你說這人是不是反複無常?”
“那陛下換了嗎?”
“換了什麼?”
“……娴貴妃的性命。”
“她啊。”蕭祁瑾漫不經心将奏折新拿了一本,翻開,“朕将其斷舌去眼,準她入關中軍裡做教坊司,好去處。”他好像想起什麼久遠的事情來,眼睛裡藏着恨又帶着笑。
“季棠不認得,她原先是我母後宮裡彈筝的。”
陸尋英望着禦案上新貢的珊瑚筆架,面上仍噙着笑:“陛下仁厚。”
蕭祁瑾不買他的恭維,坐上了這個座位,他整個人好像舒展開來,疑慮焦灼的模樣都退了好些,隻有眉宇還同往常一樣的陰郁不開。
“季棠來這,怕不單是來問這兩個憊懶人的下落罷?”
殿外驚起鴉群聒噪,陸尋英看着他,慢慢扯出一個笑,“陛下聖明,臣在京中叨擾日久,如今隻想着要回西北侍奉父親、姐姐呢。”
蕭祁瑾笑意凝在嘴角。他起身繞過禦案,站定在陸尋英面前,語氣猶哄帶勸,“季棠,急什麼?許恪死了,尚書令的位置你想不想要?”
“臣惶恐。”陸尋英順勢要跪,卻被鐵鉗似的手掌扣住肩頭。天子指節隔着錦緞陷進皮肉,龍涎香的味道近在咫尺。
“西北五鎮尚有三鎮姓陸,你回去也不急在這一時。季棠,在此助我吧,朕許你潑天的富貴榮華,位極人臣。”
陸尋英沒擡頭,隻是淡淡地說,“陛下從前說過,一旦身登禦極,便許我再縱馬天涯關外。”
“去意已決?”蕭祁瑾俯身在他耳畔問話。
“帝王自然一言九鼎。”陸尋英平靜地注視他。殿内死寂片刻。蕭祁瑾突然放聲大笑,陸尋英感到肩上的重壓猛然撤去,“好個文安侯!”
蕭祁瑾回到蟠龍座上坐着,盯着他,“季棠可真是變了,好生的京都風流不賞,非往那西北苦寒處去。”
陸尋英笑歎,“窮冬烈寒,畢竟也是家。”
他剛要謝恩,又聽蕭祁瑾陰恻恻補了句,“關西馬匪猖獗,朕讓媚娘撥三百騎護送罷。”蕭祁瑾端起茶盞,袖子落下半面陰影,遮住了他的臉,“季棠這般金貴人物,路上少根頭發絲,朕都要心疼的。”
這幾日,旁人從宮裡走出,揣着膽戰心驚。陸尋英從宮裡走出,腳步意外地輕快,他是踩着滿地海棠花回府的。
蓮湖正抱着織錦鬥篷在廊下發怔。秋露沾濕了少年侍從鴉青鬓角,倒像是哭過,見他進來,慌忙拭臉,
“侯爺!禮部剛送來通關文書……”
“跟銀票盤纏擱一起。”陸尋英解了玉帶扔在榻上,歪頭看了會兒窗外海棠,補上一句,
“你把我書房那套話本子裝上,路上怪無聊的。”
他擡頭瞧見蓮湖,“怎麼眼圈兒腫着,哭過?”
那十幾歲的少年安靜地倚在他身邊,聽他問,又搖頭,“不妨的,是風吹了。”
陸尋英也不深究,隻是招了招手,“起來,替我更衣。”他展開雙臂任蓮湖系帶,又想起一事,“前日遣你往許尚書府送拜貼,可送到了?”
蓮湖正跪在紫檀腳踏上系帶,聞言回道,“侯爺,右丞沒收,原樣不動退回來了,如今還擱在匣子裡第二格。”
“這是怨我了。”陸尋英苦笑,他明白許華嚴為何閉門不出,也明白許華嚴怨他何在,沒人能想到蕭祁瑾有如此狠烈之心,或許陸尋英知道,卻還是推着這事發生,為他自己的私心。
蓮湖系罷了帶子,仰臉瞧陸尋英神色,“要我再送一回麼?”
“不必。”陸尋英伸手止住,“我親自去。”
他親自去,一樣吃了閉門羹,許府的老家仆擋在門外,顫顫巍巍遞回名帖,“家主斬衰居喪,又患寒疾,實在見不得客。”
陸尋英仰頭往裡看,竹牆雲龍迤逦,擋住他的視線,許華嚴屋裡的翠竹被暮色鍍金,挑拔甚高,似劍指天。
一株野海棠歪歪斜斜貼在牆角長。他折一支紅的放進老仆手中,“将這個插在家主門前,他見此必知我意,就說陸尋英惶恐,不敢再見。”
老仆應了一聲要走,陸尋英又叫住他,“……罷了,不要說什麼,就插這支花罷。”
回程路上,陸尋英罕見地沉默,蓮湖也不敢擾他,直到回府時,見他指揮下人們收拾犀角杯,青玉硯台,描金的刀盒等禦賜之物。
他這麼說,“都送許尚書府。就當我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