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又過了三天左右,他們才看見餘林城頭鐵鏽色的城堞,和城垣外挂着的斜陽。烽燧台的陰影裡站着個筆直的背影,夕陽将一半的光打在他玄色領子的大氅上。
見着姬暮野和陸尋英并他們身後跟着的騎兵親衛,他匆匆下城。搶在親衛之前伸手拽住陸尋英的馬缰。
“季棠?”他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陸尋英,又皺眉頭,“怎麼瘦得這樣。”
他下意識托住陸尋英手肘讓他下馬,好像他還是那個十幾歲的孩子。陸尋英就在他關切的目光裡笑了,“歸先生。”他喚道。
先生年逾五十,仍舊風度翩翩,這是陸玉曉最信賴的策士,也是他一雙兒女的軍事教習。
他扶着陸尋英的手肘應了一聲,似乎相當高興,“季棠回來啦。”他掌心做手套的麂皮很溫暖,捏着的時候讓人無比安心。陸尋英就輕輕回了一聲,回歸北境的實感終于緩慢落在他身體裡,生根發芽。他和姬暮野被歸淵接進城去,夕陽就緩緩落下餘林城頭。
歸淵的議事廳裡倒是點了炭火,火盆哔剝作響,他還将這兩個他看着長大的孩子當小孩看待,甚至還在火盆裡烤了栗子。
陸尋英畏冷,進來就守着火盆不松開了。歸淵樂得寵愛他,幹脆就搬了交椅來坐在火盆邊上議事,陸尋英本來想說那多麻煩,可是歸淵按着不給他動,說他在京中待的體寒,如今能多烤一會兒就多烤一會兒。連姬暮野都搬了交椅過來坐在他對面,他将盔甲都卸了,散着露出漂亮的麥色胸口。
不但如此,歸淵還納悶地問,“在關西待了這麼些年,怎麼偏偏到京中去體寒了?”
陸尋英沒法答,他怎麼說這待自己如同親生孩子的長者恐怕都會擔心,于是他用眼神暗示姬暮野,讓他也閉嘴。姬暮野果然發揮了自己的特長,他坐在那兒,眼睛盯着刀鞘,果然一句話也不說。
這件事就這麼稀裡糊塗的被揭過去。問及為何是派他們兩人到此,歸淵卻禁不住笑了。
“你姐姐心疼你,你平野哥也心疼他弟弟。”他說,“她自己将天涯關的防守攬了去,冬天的餘林城能有什麼事?”
他好像教課一樣,将牆上挂着的沙盤裡,五城的河道指給陸尋英看,“冬天餓死凍死的牲畜最多,若要躲冬天的大災,河道上冰之前,附佘各部需要控制至少三條水源。最遲本月廿三,天涯關必現狼煙。”
陸尋英倚在火堆邊,“這倒是真的。日前烏夜啼從天涯關外回來,身上有戰鷹的傷痕。姬策說,尋常的附佘戰鷹傷不了烏夜啼,唯獨能傷她的,隻有個什麼白璧将軍淳于岚皓身邊帶着的鷹。”
他将袖子扯開,要把衣服徹底烤暖,“我當時就說,若是鷹來了,估計人也快要到了。”
“這麼快?”歸淵倒是有些驚訝,“那比我們算的要快。”
“今年秋天雪下的早。”一直沉默不語的姬暮野忽然補上一句,歸淵瞧着他點點頭,似乎贊賞他的敏銳。
“淳于岚皓,再加上一個尼楚赫。這都是賀蘭明珠手中當前最得力的人了。去年冬天他們奪了天涯關的一半,你姐姐氣得要命,今年估計是憋着勁兒想要報複回來呢。”
這話将陸尋英說笑了,他眉眼彎彎,“阿姐啊,她是這樣的人。”
他将手伸在炭火邊烤着,歸淵看着他凍得青白的指尖和零丁細瘦的腕骨不由得皺皺眉頭,低聲跟親兵吩咐了一句,讓他們拿毛皮大氅來給陸尋英披着。
他最後總結道,“你們就安生在這裡呆着過冬罷了,左右都是如此,年年不會有什麼事。隻需得防備佯攻就是了。”
“正好。”陸尋英站起身來,爐火讓他渾身發暖,好像又有了些力氣,他回頭沖歸淵笑着,風流又有少年意氣。
“這冬天的餘林城就由我和越川共守,也看看老師教我的本事,六年以來到如今忘了沒有。”
其實最開始他們的判斷無錯,一直到北望河上凍之後也沒騎兵擾進餘林城地界。倒是天涯關報急數次,陸尋芳忙着整頓輕騎兵和重騎兵,好向附佘的老對手讨回去年的欠債。她沒時間寫信,也從不傳任何口信回來,隻是派人給陸尋英送了幾次藥材——都是關西之地極為貴重的藥材,要跨過天涯關往關中、甬江一帶才能找來。
姬策倒是寄來幾封信,多數是給姬暮野的,偶爾有一兩封順帶寫給陸尋英,問問他還活着沒。
約莫到了第二個月的第十五日,歸淵和姬暮野說過的佯攻終于來了。彼時陸尋英正跟離奴、秦川幾個孩子坐在一塊剝栗子講古,姬暮野平明的時候就帶着遊騎兵出去了,說要到了中午方才回來。
陸尋英聽得回報,隻披了個外袍就出去上城觀看:雪原盡頭如湧黑壓壓的潮水,騎兵騰起的煙塵掩埋了半個北望河,附佘輕騎來去無蹤,飙風流火,可這聲勢分明不止是輕騎,還有重騎,甚至可能還有點别的什麼。
“秦川去點烽火,離奴現在出城找你們将軍。”陸尋英解下腰間令牌抛過去,少年侍衛揚手接住了。這時候歸淵的灰狐裘也從箭樓轉出來,他指尖還沾着灰砂,顯然是剛從沙盤推演中抽身。
“季棠,重騎耗糧草三倍于輕騎……附佘人向來精打細算,他們不走天涯關,竟在此地?”
他話尾被鐵蹄聲碾碎在地平線上。陸尋英忽然笑起來,烽煙在他身後燃起。“先生,不該來的也來了,先備守城弩,再傳信給我姐姐和平野哥。”
他轉頭,眯起眼睛看着卷地而來的騎兵煙塵,輕聲開口。
“這可不是什麼佯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