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華嚴在她手裡不安地掙紮一下,喉結滾動,“李将軍,京畿許氏無意插手藩鎮之争。”
“那你許華嚴就是第一個蠢人。”李靜媚冷聲,攥緊了他的手腕,習武之人手勁極大,許華嚴感到自己的手骨幾乎被捏出裂紋。
“關中、關西諸地狼子野心,自先帝起就是皇朝心腹大患,京畿諸世家若不扶助陛下,來日戰火鋒起,還有誰能挺身相抗?”
“或許有不打仗的辦法。”許華嚴身子被她捏得發抖,聲音卻沒有顫抖,反而堅持、穩定。李靜媚冷笑一聲,“書生意氣。”她湊過來時,聲音壓得極低,飛鳳步搖随着她的動作垂落下來,在許華嚴身上投落刀鋒般的影子,“你許家既然不要這場功名,我不勉強,隻管按我說的回複陛下。”
“此事要報請陛下,才能最終定論。”許華嚴相當堅持,李靜媚卻沒發火,隻瞧着許華嚴微微冷笑,“要是,陛下能聽進你的話,你盡管試試。”
許華嚴不解其意,不過李靜媚似乎不再關心他将如何回報此事,讓身邊随侍的副将備馬,縱馬獨出禁宮,一路往禁軍大營方向去。
許華嚴與她分道揚镳,獨自驅車前往禁宮,他來得确實太晚了,朝會此時已經全散,往日跟他一同上朝議事的衆人,已經朝着相反的方向走,隻剩他一個人,在逐漸燥熱起來的青石地磚上逐漸向裡走。
李靜媚麾下的金吾衛持戟肅立,在他們背後,龍首渠卻幹得厲害,沒存半點雨水,書院省的官員捧着敕令來來往往,許華嚴知道,大部分都是從自己的尚書台發出的。
至紫宸殿前,他終于整簪正笏,因是奪情起複之身,故而官服、簪冠等皆為極簡,不一時就踏入殿前七寶毯,恰見蕭祁瑾坐在屏風之後,隐約還可見手執拂塵的宦官,以及宮牆上繪制的神仙卷軸。這位年少時便與他一同從學的皇子,如今身登九五,已經離他太遠。
許華嚴恭敬地向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
“到屏風後頭來吧,文光。”
許久,他才聽見蕭祁瑾喚他近前的聲音,他已經很久沒聽見故友口中傳來這樣的稱呼,他歎口氣,轉過屏風,恭敬地跪在了屏風裡頭。自從蕭祁瑾坐上那明黃暖閣,他倆很久都未如此近距離地相對——一半是因為尚書台公務倥偬,另一半是因為蕭祁明,還有許華嚴的父親許恪之死。
這緻使如今許華嚴看蕭祁瑾,兩人中間仿佛生生地隔了兩條人命。他若親近他,總覺着自己不孝。可要是過于疏遠他,卻又犯了不忠之罪。
何況奪嫡向來是你死我活的大事,許華嚴為人太過寬和,竟能理解他的苦衷,因而沒法真正怨他。
蕭祁瑾似乎不覺許華嚴内心深處的糾結,他面色紅潤,且有出人意料的旺盛精力,站在他身邊手執拂塵的——許華嚴現在看見了,也并非什麼太監,而是個面容妖異,有幾分少年氣的道士。更巧的是,此人許華嚴也認得,雖稱世外高人,着實是個貪财之徒。當年為先帝造丹的靈犀子,如今又站在了新帝座旁。
許華嚴淡淡掃了他一眼,向來溫和的面容難得冷如冰霜,他不再理會這心懷叵測的異人,徑直到蕭祁瑾禦座之前聽侯吩咐,論及嶽田平叛,并芙陵等三郡的下落處置究竟如何。不出許華嚴所料,蕭祁瑾并不願三郡之地落入淮氏手中。
許華嚴試探性地提起了李靜媚那位叢弟的名字。蕭祁瑾有點詫異地看他,問,“此人是誰向卿舉薦?”
許華嚴未及言語,蕭祁瑾追問,“是媚娘的意思嗎?”
許華嚴沉吟一刻,還是搖頭,“李氏子弟皆為當世俊傑,此人亦曾入臣手下的文書院,當得起這個郡守,臣這才敢向陛下舉薦。”
蕭祁瑾半信半疑,他又追問幾句,都被許華嚴輕聲細語地遮掩過去。蕭祁瑾再問不出什麼來,才終于放棄了猜測。
他轉而興緻勃勃地跟許華嚴提起靈犀子“紫微垣彗星犯天槍”的谶言,提起“玉屏山朱鳳可銜兵戈”的推命之說。許華嚴愈聽愈渾身發寒,直到蕭祁瑾說出,
“朕已命太常寺在太廟鑄鎮煞鐵券,取關西主将生辰八字鎮于……”一句時,他終于忍不住向前膝行半步,出聲打斷。
“陛下,藩鎮諸地之患,遠非符咒鬼神之說可解。”
殿角銅漏聲清晰可聞,熏香煙霧在君臣之間緩緩流動,香爐之中,突然爆出幾點火星。靈犀子忽然在陰影中輕咳,眉宇間頗有得色。
“許尚書,禦前失儀。”
許華嚴叩首至地,在金階上一聲悶響,“陛下明鑒。”他擡起頭看着自己這位往日的友人,忽覺其面目和靈犀子一樣,隐在丹爐香煙之中晦暗不明。
他隻聽見蕭祁瑾輕笑一聲,“這些不過算是錦上添花,關西諸地,以前朝姬明钰為首,狼子野心,虎視中原。自先帝朝就是心腹大患。隻不過礙于附佘北争,急切未能南下。”
“許卿,文光,近前來。”
他忽然喚道。
許華嚴跪行數步,他寬大的衣袖已經能碰到禦座,蕭祁瑾因激動而有些急促的呼吸聲近在咫尺。
“朕如今想把這附佘也變成天下的棋子,文光,此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