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暮野停下腳步，他們身後跟着的幾個近衛也各自停步，他給陸尋英重複了一遍，“賀蘭明珠未必是真心要她做附佘五部的大君，但女君不能無後，或許隻是暫時将她推上這個位置罷了。”

“這麼說來，我倒大約能想明白，賀蘭瓊林為何不全力圍城了。”陸尋英沉吟。

河灘之下是兩軍交戰過後的荒地，在圍城的這十幾個日夜裡戰死的屍首已經被雙方的士兵夜裡收殓起來，尚有斷裂的兵戈劍戟插在荒地上，直豎向天。

這十幾天内不曾接戰，因此陣前的無人之地并無戰火氣味，反而因秋收季節，發出些草籽和雨水的潮濕味道。隻有被斬斷而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的槐樹、被趟平用以設絆馬索和拒馬樁的土地，還在傳達着戰争的訊息。

領路的是對附佘騎兵最為熟悉的姬暮野，他們得以不受任何阻礙地避開那些巡營的騎兵，傳說中能夠挽弓射雕的弓箭手，以及帶着鎖鍊搬動守城器械的男奴——一時從這邊出來，又從另一邊隐藏回去。

“再往前就要進賀蘭瓊林的軍壘了。”姬暮野握着馬缰的手緊了緊，陸尋英忽然俯下身扣住他的手，“你害怕？”

姬暮野回過頭，陸尋英眼中有笑的影子，他抿抿唇别開臉。

“有什麼可怕的。我在外頭伏來了人手接應，就有個三長兩短，賀蘭瓊林果然跟你翻臉，我也能帶你殺出去。”

這句話好像太過暧昧，又太過關心，他自己又補上一句，“你别拖我後腿就是了。”

陸尋英聽明白了，笑得更歡，他伸手在姬暮野頭發上捋了兩把——隻要不是被抱着，被照顧，他就樂得享受跟姬暮野親近時候，旁人那些拼力遮掩的驚詫和猜疑。在那些目光裡他重新成為離經叛道的人，但他也隻是将這種親密維持了不到一刻——足以滿足他心頭小小的欲望，又不會讓兩人顯得過于親近，以至彼此沉溺。

“好師弟。”他騎在馬上悠悠然，話裡也猶然帶着笑意，“我不指靠你，可指靠誰呢？”

姬暮野空出來的那隻手一擡，把頭巾也戴上了，臉上的表情遮得嚴嚴實實。

營壘不比兩軍陣前荒地，地下多設蒺藜，拒馬樁等，幾人的速度被拖慢許多，且走且繞。

饒是如此，賀蘭瓊林的近衛不是酒囊飯袋，不過太長時間，一隊身騎白馬的輕騎兵就出現在他們面前，攔住去路。這是隊罕見的精悍輕騎，幾乎隻有斥候和武士，沒有一匹是馱馬，隻帶着幾名身佩鐵環的男□□隸。可巧的是，這隊騎兵中的幾名将領，也都各自蒙面，或有刺青遮去先天面貌。她們的馬都是統一的白色，沒有半根雜毛，純白如天邊的群星和幻月，在将落的斜陽裡顯得尤為迷幻。

“桑頓八裡。”姬暮野喉頭忽然冒出來個發音怪異的附佘名詞。陸尋英起先沒聽明白，追問了一句，“什麼？”

姬暮野将身體靠近他的馬頭，“桑頓八裡。這些都是薩滿供奉給女大君的騎兵，精銳中的精銳，因為侍奉過馬神，這才遮掩面貌，不能給凡人瞧見。”

為首的将領帶着純金和玉石的面具，聲音沙啞，嗓子像被火燎過，“納利爾部？懂不懂規矩，男奴不能乘馬，下來。”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打量陸尋英，過會兒又補上一句。

“多受寵也不行。”

她掏出腰間長劍，指向唯一一個騎馬的陸尋英胸口，“下來，不然不論你們親王是誰，一并處死。”

陸尋英倒也老實聽話，翻身下馬，而後才開口，“将軍，在下是餘林城派來的使節，有要事求見賀蘭女君，還請将軍帶路。”

那張金玉勾成的面具又在陸尋英身上停留一陣，而後是姬暮野，還有他們帶來的所有人。

不知怎麼，陸尋英覺得她的聲音、身影，都有種莫名詭異的熟悉，可他按捺住了，什麼也沒說。

“餘林城的？”她确認道，“先前可有書信通傳？”

“城主歸淵傳過書信，如今應在女君帳中擺着。”陸尋英道，“将軍帶我去見，一驗便知。”

黃金面具之下傳出一聲輕笑，“不過一介男子之身，怕女君未必見你。”

陸尋英垂眸，不卑不亢，“男子之身亦有懇切之言，見與不見，還請将軍帶我過去再說。”

這一次，身騎白馬，侍奉馬神的女子看了他好長一段時間，而後将馬鞭在馬鞍上輕輕一磕，那些斥候随着她的訊号，從身後跟上将他們圍攏在正中央，繼之響起的是男奴們腳下的鐐铐聲。有人牽過了陸尋英的馬，但是沒有還給他的意思。

“跟緊些，她們腳程都快得很，若是跟不上，可沒人等你們。”從四面八方，傳來女子們仿若戲谑的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