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策和陸尋英面面相觑,誰也不說話。城樓裡的空氣好像凍住了,陸尋芳的眼光就是那口淬了冰的刀鋒,在他們倆臉上來回剮過。
營帳内彌漫着草藥苦澀的氣息和血腥味,醫官和副将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威壓懾住,動作都僵在原地。
“說。”陸尋芳又提了一次,沒刻意提高聲音,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好像砸在冰面上。
陸尋英喉結滾動了一下——這事沒有法子瞞過陸尋芳,隻他不知道為陸尋芳所知,此刻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姐,你中的箭毒,與平野哥前些日子所中的系出同源,此毒詭異,北地醫官束手,勉強兌出來的解毒藥也不過能夠暫緩……不過,此藥來源蹊跷,我寫了封書信,命快馬加急送往京城許華嚴之手,問問他有沒有這味毒藥的消息。”
陸尋芳猛地坐直身體,牽動了傷口,臉色因而瞬間又白了幾分,但她硬咬牙忍住了,幾個醫官七手八腳地上前要扶她,被她用眼神逼退回去。
“這藥來自京城?”她瞪陸尋英,後者用求援的眼神看姬策,姬策抱臂,好像突然對城樓裡爬上了蜘蛛網的牆角産生莫大的興趣。陸尋英隻得實話實說,嗯了一聲。
北地的紅衣将軍,眼中顯出一份帶着諷刺和冷薄的怒火,“好個京城。你要跟他們求援,那是與虎謀皮。如今這北地軍中不知有多少他們的探子,待我找出來,要親手一個一個地斬掉他們的頭。”
“打草驚蛇,恐非美事。”姬策這時候才開口,陸尋芳沒管他,接着說下去,“中原蕭氏,他們視我關西如眼中釘,肉中刺!六年前信玉城破,宣撫使如何阻礙援兵,遷延不進?!每年自關中運來糧饷,克扣幾成?他們巴不得我們這些‘藩鎮悍将’一個個都死絕了!你倒如今向他們求援,求他們施舍憐憫?還是指望他們大發慈悲,送來一劑穿腸毒藥,好徹底了結我們幾個!”
她越說越怒,胸膛劇烈起伏,抓起手邊剛喝空的藥碗狠狠掼在地上,陶碗碎裂的聲音震得衆人一顫,陸尋英下意識用目光去找姬策,謀士的眼光極靜,像是觀一場戲。他下意識又看姬暮野,姬暮野沉默地坐在一邊,也不說話。陸尋芳指着陸尋英,指尖因憤怒而顫抖。
“蕭氏父子兩朝,削藩鎮、壓制姬陸二氏,無所不用其極!我們世代戍守邊關,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換來的是什麼?是猜忌!是防備!是大恩如大仇!你向他求能求來什麼?”
城樓裡隻剩下她話的餘音和火盆裡木炭偶爾噼啪的爆裂聲。姬策站在一邊,臉色陰沉,嘴唇緊抿,從臉上卻看不出太多其他神色。姬暮野微微蹙眉,目光在陸氏姐弟
“是許華嚴,阿姐,他和蕭氏父子不一樣的。”陸尋英說這話,聲氣平緩,好像故意拱火,他挺直了脊背,聲音平穩,“我知道此舉冒險,可許華嚴畢竟是我多年的朋友。你和平野哥的命比什麼都重要。平野哥的傷能拖到現在,是因為發現得早,用藥及時。你今日鏖戰,毒随血行,如果不能除根,發作隻會更快。若能找到此藥之解……”
陸尋芳冷笑一聲,打斷了他,眼中怒火稍斂,卻化作更深的寒意,以及一種近乎悲涼的嘲諷。
“季棠,你聰明一世,唯有此刻糊塗。許華嚴或許曾與你有舊,如今也早就官封尚書台,做了蕭祁瑾的鷹犬。京城裡會真心救一隻他們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北地猛虎?就算他能送來解藥,這尚書台的解藥,姬策,你敢用嗎?”
她目光銳利地掃過姬策。
謀士沉默片刻,“我不信中原皇帝,不過,藥若真到,我會先試。你是北地世女,萬不能出差錯。”
“試?”陸尋芳嗤笑,“拿命去試?值嗎?為一個随時可能在我們後面捅刀子的朝廷?”她疲憊地靠回床背上,甲胄環在腰間,發出刺耳的聲響,眼神望着屋頂,好像穿過那厚厚的磚瓦石牆,望向那被附佘人圍困,又被朝廷猜忌的冰冷蒼穹。
姬策靜默地注視着她,不發半語。陸尋芳揮揮手,讓所有醫官、副将全部退下,包括姬氏兄弟二人。姬策和姬暮野對望了一眼,沒說什麼,起身都出去了。
姬暮野最後一個出門去,帶上門之前,他深深看了一眼陸尋英,好像在等他叫住自己,但陸尋英隻是看着他,什麼也沒說。
姬暮野不是多話的人,更遑論是在衆人面前,他點了點頭,也出去了。将門帶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風與血。
隻剩下他們姐弟二人,以及跳動的燈火。
陸尋芳收斂了臉上那樣驕狂之氣,她饒有興味地看着陸尋英,陸尋英迎着她的目光,輕笑了一聲。
“姐,你在試探平野哥。”
“也不完全是。”陸尋芳瞧他一眼,自顧自将原先用來烤刀子的酒提來給自己斟了一碗,喝了,“我罵也是真心罵。中原皇帝殘害姬陸二氏,奪我所愛,怎麼我罵不得?”
“罵得,當然罵得。”陸尋英歎口氣,“隻是姬平野聰明得很,他不上這個當。你挑撥那麼多句,他隻當聽不見。”
“沒準他這麼些年當狗當得習慣了,面上罵得兇,一口一個姬暮雲、一口一個師父的不忘,内裡沒準早就愛上這樣日子。”
“那不能夠。”陸尋英道。
“你又知道他?”陸尋芳眉毛一豎,陸尋英卻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我不知道啊,姐,我許久不回北地了。”
确實久到北地一切,于他而言都不再熟悉。隻有姐姐眼裡那種熾烈的,同他一樣的野心是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