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沒有親自動手,而是把毒下在了施鞍端去的酒水裡。
朱門大戶,觥籌交錯,驟然屍橫遍布。
泥水混着血水,一如當日司府滅門慘狀。
那些動過手的人無一例外都參加了施鞍的冠禮,無一錯殺,更無一放過。
“為什麼?”
施鞍捧着還沒帶上的發冠,顫抖着問他:“就算所有的一切都是預謀,為什麼偏偏要通過我的手?”
雲暄沒說話。
夕陽映下,他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他甚至都沒給施鞍多餘的眼神,便轉身離開了。
大仇已報。
施鞍當年還是個孩子,念在這些日子的情誼下,便放他一馬吧。
後來,雲暄無數次慶幸這次的決定。
之後施鞍多次登門,要找他讨個說法。
但苦于沒有證據,雲暄的師門又極其相信他的為人,自然沒人信施鞍。
再加上雲暄如今地位崇高,施鞍不過是一城将軍之子,别說沒有證據了,就算有證據,也不會有人在乎。
求告無門之景,一如當年司府。
大仇得報,雲暄心中總算落下石頭。
現在,他唯一的心願就是找到當年丢失的弟弟。
不論生死,總要有信。
事情過去已久,追查總要耗些時間。
雲暄的人沿着蛛絲馬迹尋下去,終于在一個深夜拿到了最終結果。
——但沒人敢去報告。
“确定是那小子嗎?”
“确定,我們都查好幾遍了。”
“沿着那條線順下來,最後确實是去了施家,而且他家的确抱養過一個孩子,年紀也都對的上。”
跟随雲暄最久的師弟方回長長歎了口氣:“這可怎麼辦…”
其餘人隻大約知道施鞍同雲暄有些糾葛,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隻有他深得雲暄信任,知道全部真相。
“先瞞着吧。”
第二天,雲暄不見了。
全師門把山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任何蹤影。
他就像是人間消失了一樣。
師弟暗道不好。
他猜到了什麼,沒同任何人講,獨自起身來到去施府的必經之路上。
山路迢迢,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師兄!”
雲暄隻略停了下,而後頭也不回往前走。
方回急了,沖着他的背影口不擇言:“他已經不是你當初那個弟弟了!”
“我打聽過,他在家中建了座巨大無比的囚牢,揚言若把你抓去,定叫你生不如死。”
“你明明知道會面對什麼。”
“師兄,他已經被施家養歪了,他不是你弟弟!”
方回一口氣把心裡話都說完了,終于喚得雲暄回頭了。
方回大喜,正以為雲暄回心轉意之時,聽得他道:“不。”
“施家把他養的很好,是我毀了他。”
山野生沙,刮過枯葉磨出碎響。
雲暄沒再多說,繼續向前走去。
他若真的想走,沒人攔得住。
“回去吧,就當沒我這個師兄。”
方回不死心。
看着師兄離去的背影,他還是吼出了聲:“你到底圖什麼?”
就算是血緣難斷的弟弟,也已經這麼多年不見了。
被仇人養大的小羊羔,早成了取人性命的狼崽子。
遠去的路上背影漸漸消失,就在方回以為不會得到回應時,聽到了被風送來的熟悉聲音。
“圖一個心安。”
方回閉上眼睛。
不久,眼角劃下清淚,雙膝跪地,拱手拜下大禮。
“山高路遠,師兄……保重。”
—
雲暄很清楚自己即将面對的是什麼。
司安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天真活潑的少年,他多疑、陰鸷又殘忍。
而親手把他變成現在這樣的不是别人,正是雲暄自己。
多可笑。
是仇人養大了他的親弟弟,養成了翩翩君子、天真少年,卻被他一手毀了。
無數次輾轉在刑罰下,昏厥又被潑醒時,雲暄望着笑得殘忍又天真的施鞍,恍惚中好像看到了當年襁褓中熟睡的嬰兒。
月光如水柔和,撒在嬰兒長長的睫毛上,投下溫和的陰影。
嬰兒望着雲暄咯咯笑了起來,努力張開粉嘟嘟的嘴含糊不清地叫了聲:“哥哥。”
他也笑,伸手去逗弄嬰兒柔軟的臉:“安兒。”
……
幻覺中的臉漸漸和眼前這張重疊。
“你還有臉叫我安兒!”
施鞍情緒幾近失控,一掌打在雲暄臉上,瘋了似的嘶吼:“上刑,上重刑!”
…
雲暄不是沒想過去死。
奇怪的是,施鞍每每帶着怪異的瘋笑進來,親自動手用刑後總能恢複些許平靜。
察覺到這點後,雲暄就沒再動過自殺的念頭。
一輩子為了複仇而活,卻把報應落在了自己親弟弟身上。
多可笑。
雲暄原本想瞞一輩子的。
如果不是施鞍瘋了似的對他表露愛意,甚至不惜要把生米煮成熟飯,他這輩子都不會把真相說出口。
在蔽體的衣物被撕開的刹那,雲暄終于崩潰了。
“安兒……我是阿兄啊。”
是喂你喝奶的阿兄,是騙你瞞你的阿兄。
是該千刀萬剮的,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