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知道會這樣的話,我就不要那份手稿了。”她大哭起來。
但這時,雪萊夫人又安慰她道:“救與不救是少爺的選擇,你并不是第一個讓他這樣做的人,所以在決定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後果。”
“是呀,露西亞。如果有人把我珍愛的東西弄碎,我也會生氣得把所有人都殺了,這是很正常的。”
“你瞧,戴維德小姐,我雖然是園藝師,但我卻失去了花園,這就是我臣服的後果。每棵樹都在選擇自己的方向生長,并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露西亞,你要自己處理情緒問題,我們沒有多餘的精力來照顧兩頭兇獸。”
于是,她又坐回自己的房間了,外面風雨飄搖,玻璃窗戶被雨打風吹,不斷發出砰砰聲響,隻有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才能感受到被保護的安心感,它伴随着若隐若現的憂慮和走廊裡的小跑,有時,她仿佛能夠聽到另一個房間傳來的玻璃被砸碎、容器傾倒在地闆上的聲音,并因此驚顫不已,好在,雪萊夫人忙碌之餘,還是把斯賓塞的信件給了她。
斯賓塞教授接受了她的提議,并且告訴她自己已經組建了研究小組,打算進一步尋找集體記憶與個體經驗的關系,并将接下來的研究日程表全部發送給了她,希望她在時間合适時能到尼德蘭大學去參加會議。
露西亞勉強打起精神給他回信,說八月的海島實在太過難捱,但一定會找時間同他見面,如果有機會,她也想要加入他的研究小組,但由于還在合同期間内的緣故,希望他可以将研究的結果告訴她,這樣,她就能與他共享理論依據。
她依舊想要同他工作,無論他認可她是因為她的能力,還是因為坎貝爾的名号,她相信,即使隻是因為坎貝爾的緣故,她還是能夠在工作中使他信服。
不,她突然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和他人的經驗不謀而合了。伊格内修斯·坎貝爾的例子還擺在這裡,成了難以打開的心結。
躺在靠椅上,皮姆卧在她胸口,無精打采地被她撫摸,這時她突然想到,曾經他們親密到可以意識交融,如今卻連面也見不到。
“皮姆啊,你還能見到他嗎?”
皮姆短促啼叫一聲作為回應,露西亞有了新的突破口,這隻小小的獵鷹如同船隻,曾承載過兩個人的意識,說不定,她可以騎在它的背上,去夢裡找伊格内修斯。她提議道:“你可以帶我去看看他嗎?”
但即使這樣,皮姆還是沒有答應,在它眼裡,他早就知道會被人從精神上入侵,以至于杜絕所有外在信息接收的可能。
它趴在她身前打着盹,于是,她将呼吸調整得更為均勻,直到自己也跟着昏睡過去。
她又夢見時鐘神殿的萬千門扉,她是裡面遊蕩的亡靈,被雙手捧出水面,如同貴族小姐手中精緻的人偶。
“露西亞,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看向周圍,門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層出不窮的樓梯,它們從漆黑的海上升起,像高牆層層攀升,幾乎遮住天幕。
“這不是我的秩序。”那個飄渺的聲音繼續說,“你不在我這裡,也不在祂那裡,你究竟在哪裡?”
露西亞看見樓梯上怪物環繞的影子,它們有着畸形的外表,動作也透露着瘋狂,她急切地想要逃離這裡,卻成了被釘在相框裡的蝴蝶标本,那雙手同她一起,如同她張開的翅膀,被漆黑如夜的劍釘得無法動彈。
她身邊躺着另一個自己。在很多場夢裡,她都見過她,她總是将其稱之為威廉·威爾遜之幻影,或直接叫她麗姬娅。她用空洞的眼框盯着她,其中的深邃比海中藍洞更甚,無言地提醒她的死亡。她就是這樣死的,被挖空雙眼、敲碎牙齒,切掉頭顱、剜除子宮。有人把她血淋淋的生命誕生之所供奉給露西娅,她被擺在星星的祭壇上,卻被黑暗享用。
她的眼睛被手中之手遮蔽,将她從空洞中救回,“我明白了。露西亞,請務必保有自己的靈魂,記住世界的秩序。凡意志堅定者,既不臣服于天使,也不降服于死神。”
手以奇異的姿态扭曲,并最終脫出黑夜的束縛,牽扯起惱人的絲線,組成面的線條嘩嘩掉落,如同被抽絲的布料,跟随無盡的樓梯分崩離析。
她又抓到時鐘神殿的門扉,從時水滿極而溢的殿堂上岸,精疲力竭地看到莨苕裝飾的天花闆。
皮姆被她急促的呼吸搖晃醒,落到靠背上去了。這些天,她了解到,夢不僅僅是外界與記憶的投射,也是情緒宣洩的出口,但夢發生于生靈神殿賦予的人類之軀深處,也更容易被陰影利用,許多人都是在永無止境的噩夢反複折磨下,失去了感知現實的能力,從而造成精神上的荒蕪與死亡,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永遠被困在過去的泥淖裡無法安眠。
她明白保有自己靈魂,記住世界秩序的重要性,但夢醒之後,留在彼岸的階梯與怪物卻變成真實,承載雨幕的烏雲還沒破裂,房間籠罩在夜晚般的晦暗裡,沒有一絲光亮,家具之間投影仿佛暗藏幻影,她幾乎要将皮姆也幻視成可怖兇殘的野獸。
現在她知道了,海并不總是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美好,無盡的雷雨和陰沉如水的烏雲也是它的一部分。她找到夾在書裡的金葉,它散發的光芒驅散心靈的黑霧,讓心安靜下來。
“露西亞,少爺找你,他在塔上。”終于,天空最陰沉的時候過去了,它即将開始打雷閃電,降下傾盆大雨。
她帶着金葉奔向高塔,全然忘記要輕聲細語,腳步哒哒地如同野馬,撲入他懷裡,“伊格内修斯,你怎麼樣了?我很擔心你。”
“你在擔心我?”伊格内修斯反應十分遲鈍。她擡頭踮腳,用玻璃似的幹淨透亮的眼珠看着他,一股腦地說:“我害怕,我害怕。我做了個夢,我害怕你也做那樣的夢,我怕你被釘在那裡,我怕沒有人能夠幫你,我怕你落到陷阱裡。現在,你出現了,太好了。”
她忍不住摸着他的臉頰和發絲,“太好了,你看起來沒有多大變化……”
伊格内修斯的眼睛裡流露出真誠的欣喜,使她更近一步确定,他沒被黑暗所左右。
“我當然不會有事。”他說,“我的靈魂被我自己死死按在身體裡了。”
“不管怎麼說,你沒事就好。”
大雨傾瀉而下,伊格内修斯把窗戶關好,将桌上的一疊稿紙遞給露西亞。隻是掃了眼,露西亞也知道,那是完好無損的她的手稿。
“海妖無法做到的事,我可以做到。現在,矛盾解決了。”
“可是,你是怎麼做到的。”輪到露西亞無話可說了,她機械地翻閱它們。
“模仿字迹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雪萊夫人說得對,他會為自己的每個行動負起責任,即使是沖動行事。他也不會逃避自己的責任。或許,這就是他能坐擁整座海島的原因。
“我不想你在每一次和我相處的時候,都會想起丢失的原稿,想起這些本來屬于你。”
露西亞抹去眼角的淚花,又抱住他感謝道:“對不起,我對你的評價有很多是錯誤的,這也是我的問題,我沒有做到公正、客觀,不受外界影響。”
“但我必須承認你的觀點是正确的,把雷安德的理論和早期教育結合在一起是個不錯的視角。如果你需要,我會支持你。不過,别忘了我們和所羅門還有約定。”
“事情發生得太多。”她的嘴角慢慢勾起白鲸似的微笑,“之前,我還滿口答應呢。”
現在,她終于可以安心地生活,不必擔心夢中的怪物,不必擔心威廉·威爾遜之影,也不必擔心他被莊園的黑夜所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