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現在你面前時總是端莊大方的模樣,有時她和你一樣不願踏入良夜,你記得那天晚上她不小心在“覺得不适合”的時候撞見你,吓得躲在書架間不敢出聲,所以你也不在夜晚打擾她。不過假使是她自己覺得合适的時候,那你也願意和她多談論些話。
于是,在她邀請你吃她做的宵夜時,你一直壓抑着的某種情緒終于爆發出來,你知道她是屬于你的,就像現在你把莊園攬在自己手裡。你情不自禁想要她不斷重複朋友這個美妙的單詞,想要了解跟多她的故事和思緒。你知道她是鮮活的,她的激情在頭頂燃燒,使她在燭火中整個地發光,她像顆星星,讓你無法移開目光。你和她徹夜長談,她毫不掩飾,把自己記得的東西像倒豆子一樣統統倒出來。
第二天你就嘗到了自己種下的苦果,你從下午開始一直在等待她如約而至,但她就是不來,你叫雪萊夫人去催催她,結果她還在賴床,費怡怎麼叫她她都不肯起來,沒有陽光照進的房間在她看來是完美的偷懶理由,你隻能任由她自己在房間裡睡一整天,以至于晚上又睡不着,像隻老鼠摸進廚房,被等在那裡的廚師逮個正着。
你給她留了一餐,她吃完卻想着要去海邊散步,于是廚師忙過來向你請示,你和他到樓下時,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黑暗中。
恐懼瞬間攢住你的心髒,你追出去,恰巧她還沒走遠,裙子上的白紗被風揚起,像她的靈魂在空中飛舞。
你屏息凝神,放慢腳步,為自己剛才的慌張感到可笑。她已經被黑暗吞噬過一次,哪有這麼容易再被黑夜俘獲。
她跟你說起她在内陸長大,想要去看海。你說海是一片虛無,夜晚的海什麼也沒有。
“那不是正好可以把所有東西都丢進去嗎?”
你知道她說的是靈感,和你一樣,她的大腦一直在工作,但就像她無法理解你的腦海,你也無法理解她的——似乎什麼都能觸動她,什麼都能變成她的一部分。但這也給你行了方便,你莫名希望你也成為她的一部分。
“你要去丢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去看看夜晚的海,你和我一起嗎?”她其實根本不在乎你是否要和她一起,隻是她覺得你恰巧在這時出現了而已。
你點頭,她轉過身,一蹦一跳地向海灘走。你又想到見到她本人的那天,她一蹦一跳踩在花壇邊上,小心翼翼不讓自己摔下去。你不清楚她是否還記得那段經曆,但你決定閉口不提。
風聲和海浪聲灌進你的耳朵,這聲音單調乏味,浸透冰涼的夜色,與它們勾結在一起,将外界用深淵包裹。你不喜歡晚上去海邊,龐大的黑夜壓得你喘不過氣,但這次,露西亞手上的燭火驅散了濃稠的黑,你不得不緊緊跟着她。
她覺得你的沉默很無聊,于是放慢腳步和你說:“我很羨慕與海為鄰的人,總感覺他們的思緒和海一樣寬闊。”
她舉了幾個作家的名字,你認真聽着,打算也去看看他們的作品。此前,你一直對文學作品抱着戲谑的态度,從未想過會有人如數家珍地記錄。
“那麼你呢?你的作品有什麼?”
“我呀……我沒有作品。我隻是看見一座山,覺得自己愛它所以寫。就像畫家用畫筆留住永不枯萎的鮮花一樣。”你從她的眼睛裡捕捉到一絲狡黠,她不說,但答案對你而言已經呼之欲出。
漆黑的海浪拍打着沙灘,她的火光繼續指引你,看見她在,你便安心,你提醒她看着點燭火,别讓風把它吹滅了,她問你是否有攜帶火柴,你說當然沒有。
“這樣啊,今晚星光燦爛,我還想着就算蠟燭熄滅了也沒事,但如果它沒有被重新點燃,我們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你突然覺得她的每一句話都包含着你無法理解的隐喻,但你無法将其捕捉,你隻能靜靜地感受着它,感受着她話語裡的“家”。對你而言,這隻是房子、莊園、産地,但對她而言,她在哪裡哪裡就是家。
“我媽媽離家時喝了一碗鼠尾草泡的水,再也沒有回過家。我離家時,也喝了一晚鼠尾草泡的水,現在我也離家好遠好遠。不過,當時媽媽和我說,家就是你自己,你在哪裡哪裡就是你的家,所以我會和她說的一樣,不去想念家鄉。”
是的,這就是她的家,或者說這就是你們的家,除了在你這裡,她一無所有。你看向她的眼神更為心虛,你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你,她不會承受無妄之災。但你太過陷入自責裡了,就算知道她是誰,習慣寫出怎樣的作品,你也不會去想象另一種可能。
她的無妄之災并非來自于你,而是來自她令人嫉妒的天賦,屬于魔女的時代看似随着她們的滅亡結束,事實卻是時間沒能将她們留在彼岸,除去黑夜的魔女,操縱木偶的魔女也加入了這場舞會。
你的思緒被适宜地打斷,她讓你和她一樣把鞋子脫掉,在沙灘上行走。你提醒她:“沙子裡有碎玻璃和骨頭。”
“是嗎,那你會害怕嗎?”她總是對你挂着那副白鲸似的微笑。
你脫下鞋子,和她一起踏足沙灘。其實你曾經也踩過柔軟的沙地,将腿埋進幹燥柔軟的沙裡,後來,沙灘、海浪、樹木、森林,這些東西被揉雜進你的夢境,你總是隻能看見被傷害的和傷害它的,你隻能不去看它,不去接觸,不去對它們散發想象。世界在你眼中變成了無趣的模樣,你甚至再也不能把蝴蝶的翅膀想象成三角闆。
所以,現在的感覺對你來說分外新奇,以至于她打趣你是不是從來沒在沙灘上行走過。
燭火在虛空畫了一道完美的弧線,海浪沒過她的腳面,你很想說海裡住着海妖,但看着她快樂的模樣,還是決定作罷。她就在你的視線之内,你沒什麼可以擔心的。
于是你擡起頭。今夜确實星光燦爛,它們的光在天幕交相輝映。你從不相信星星的預言,對你而言,它們隻是發光的天體。
你不清楚對她而言星星意味着什麼,但你知道她一定意志堅定,有着屬于自己的信條,因此才能脫離黑暗。你的思緒不可避免地同她身上的白紗飛舞起來,風的獵獵聲在你耳畔猶如音符。
她突然轉過身,一隻腳站在岸上,一隻腳踩在海水裡,她把蠟燭遞給你,邀請你和她站在一起。
海水沒過她的裙擺,裙擺沱了水,白紗不再胡亂飛舞了。
她說:“水面安靜下來了,你看,群星之下還有一片和它一樣燦爛的星空。”
她看向你手裡的蠟燭,像在講她最喜歡的童話:“現在,你也在蒼穹之上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