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手一招,一卷泛着幽光的竹簡從架上飛來,在他掌心展開。
"你看這個案例——"他指着其中一行朱筆批注,"亡魂生前救人無數,卻因一念之差犯下殺孽。按舊例,當入刀山地獄受刑百年。但我提議,念其功德,可減刑三十年,并以勞役代刑,讓他去幫孟婆熬湯,渡化亡魂。"
和遙湊近看,發現竹簡旁還有一行淩厲的小字批複——
"準。然需設監察,防其以權謀私。"
筆鋒如刀,是閻玦的字迹。
"閻玦采納了?"她有些驚訝。
"不止。"和志明笑着又翻開另一卷,"我還建議設立'陰陽申訴司',允許亡魂親屬遞交陳情書,若确有冤屈或功德未計,可重審定罪。"
他指向末尾的朱批,這次的字迹竟透出幾分贊賞——
"善。着爾主理此事。"
和遙怔了怔:"所以您現在……算是地府的'立法顧問'?"
"差不多。"和志明害羞一笑,眼裡閃着久違的光彩,"前幾日還幫着修訂了《冥界官吏守則》,嚴禁陰差索賄——"他壓低聲音,"聽說白無常被罰去掃了一個月黃泉路。"
和遙"噗"地笑出聲,卻見父親忽然正色。
"最要緊的是……"他輕撫腰間玉佩,"閻君允我過些日子以'陰陽巡使'的身份回人間。"手指微微發抖,"能……去看看你,和你媽媽。"
茶盞"叮"地一聲輕響。和遙低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将茶杯磕在桌子上。
"真的?"她嗓子發緊,"您能回家了?"
"嗯。"和志明伸手抹去她眼角水光,"到時候我白日回陽世,夜裡返冥界述職。"頓了頓,"就是這身打扮……"扯了扯廣袖,"怕吓着你媽。"
檐角風鈴突然急響。
一團黑霧砸在石桌上,化作一套熨帖的現代西裝——深灰色三件套,搭配父親生前常系的藏藍領帶。
"……閻玦!"和遙對着空氣喊。
遠處傳來一聲冷哼。
和志明大笑,抖開西裝往身上比劃:"這下好了,你媽頂多以為我參加了什麼複古茶會。"
陽光穿透冥界的薄霧,将父親的新衣鍍上金邊。和遙望着他眼角笑紋,忽然覺得——
這地府的規矩,或許早該改改了。
靜魂司的茶香漸漸淡去,和遙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冥界沒有晝夜之分,但她人間的身體卻還遵循着陽世的作息——此刻已是淩晨,倦意如潮水般漫上來。
"遙遙,困了?"和志明放下茶盞,目光溫和。他伸手替女兒攏了攏散落的碎發,指尖帶着父親特有的溫度,"該回去休息了。"
和遙迷迷糊糊點頭,強撐着站起身:"爸,那我先......"話未說完,又是一個小小的哈欠。
青石小徑上忽起一陣陰風。
閻玦的身影在霧中凝實,玄色衣袍掠過地面,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他看了一眼困得搖搖晃晃的和遙,眉頭微蹙:"我送她。"
和志明笑着颔首,目送三人走向鬼門關。臨别時,他忽然喚道:"閻君——"
閻玦回頭。
"小女睡相不好。"和志明指了指自己肩膀,"這裡容易着涼。"
閻玦的耳尖瞬間染上薄紅,轉身走得飛快。
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和遙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眼皮越來越沉。
"走不動了......"她含糊嘟囔着,伸手拽住閻玦的袖角。
閻玦僵住。少女的手指溫熱,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灼人的溫度。他垂眸看去——
和遙已經閉着眼睛往前栽去。
玄色廣袖猛地展開,閻玦一把攬住她下滑的身子。少女的臉頰貼在他胸前,呼吸均勻綿長,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
谛聽蹲在一旁歪頭:"要叫醒......"
"噓。"
閻玦指尖輕點,一道結界無聲展開,阻隔了冥界陰冷的風。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橫抱起,動作輕得像在捧一盞易碎的琉璃燈。
和遙像在睡夢中自發地往熱源處蹭了蹭,額頭抵着他頸窩,發絲間淡淡的桂花香混着冥府沉水香,竟出奇地和諧,将臉埋進閻玦懷裡,掩蓋自己微微翹起的嘴角。
走過三生石時,石面突然泛起漣漪。
閻玦瞥見鏡中景象——
少女蜷在他懷裡睡得安穩,而他低頭注視的眼神,溫柔得連自己都陌生。
他立刻别過臉,卻把懷抱收得更緊了些。
谛聽小跑着跟上,突然發現閻玦每一步都踏在實處——明明可以禦風而行,卻偏要一步一步,走得穩當又緩慢。
神獸的胡須翹了翹,識相地沒有揭穿。
鬼門關前,陰風驟止。
閻玦站在陰陽交界處,懷中抱着熟睡的和遙,遲遲未動。少女的呼吸輕淺,溫熱的氣息拂過他頸側,像是某種無聲的依戀。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着他的前襟,指節微微發白,仿佛在夢裡也不肯松手。
閻玦垂眸看她,眼底暗流湧動。
"……"他低聲道,"這是你邀請我的。"
像是在說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