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進入二月,正是乍暖還寒、最難将息之時。
這天應如是早早便梳洗好,對着院内的一棵海棠樹發呆。
海棠是她入府後親手種上的,還是個小樹苗,枝頭上積壓了一些零星的雪迹,不見一絲生氣。
蔣管家見應如是一反常态地對着一棵樹長籲短歎,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于是找到劉舞起讓她去打探情況,不料她卻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二月初三。”
“今日我做主,府内休沐一日,讓下人們都回去吧。”
蔣管家雖是不解,但還是遣散了衆人,連他自己也離了府。
下午還是豔陽高照,沒想到了太陽落山後忽然變天,入夜更是風聲大作,凜冽刺骨。整個将軍府上下燈火未明,猶如一座空府。
定昏後,厚重的木門忽然咿呀一聲,一個戴着帷帽的白衣女子探出身子,她先是四處張望,确定無人後才邁出大門。
暗夜裡,一個女子提着一盞燈在空蕩的街道上行走,她的速度極快,猶如一道虛幻的白影。
女子穿過街道、越過城牆,沒有驚動任何人,到了城外後朝着不遠處清平山的方向而去。
不知從何時起,天上開始飄落細雪,紛紛揚揚落了她滿身,濕了她的外衣,但她渾然不覺。
她在山中找尋了許久,終于在一棵枯樹前停下。枯樹下是兩座小小的墳茔,碑上的字迹隐約可見。
女子拂去碑上的積雪,帷帽之下已是淚眼婆娑。
“娘親,女兒回來看您了。”聲音破碎在風中,幾不可聞。
山中的風越發肆虐,裹挾着冰雪,将她的帷帽吹散開了一些,幽微的光映照出一張白玉無瑕、不施粉黛的清麗臉龐——
雙眸亮若晨星,遠山黛眉之間是秀氣挺拔的鼻峰,唇色是三月海棠的濃豔。
“沒想到如此良夜竟遇故人。”一個聲音蓦然響起,驚得女子渾身一顫。
隻見一個翩翩公子提燈而來,也是一襲白衣,二人默契得如同約定好的一般。
女子微蹙着眉,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在墳前停下。
“遠看是故人,近看也似故人。”他的臉忽然貼近,似要透着帽紗看清裡面之人,“這位佳人,不說句話嗎?”
“誰是你故人?”女子嗔怒道,同時轉身避開他的視線。
“在下沈清識,敢問姑娘芳名?”
“無名無姓,孤魂野鬼。”
“那為何在此?墓碑上所刻之人與姑娘是何關系?”
“你的問題太多了。”
“那就一一回答。”沈清識不依不饒,顯然沒打算放過她。
女子歎了口氣,隻能欠身道:“妾名喚杜梨。”
沈清識眼睫輕顫,神色有一瞬間極為動容,但又化作不經意一笑:“在下表字梅骨,與姑娘的名字甚是相配。”
杜梨低聲罵了一句:“油腔滑調,輕浮浪子。”
他倒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繼續道:“杜梨者,棠也。在下幼時曾有一玩伴,名喚阿棠,說來也巧,在下的表字還是阿棠起的,是從她最喜歡的一首詩裡摘取的,姑娘可知道是哪首詩?”
帷帽掩住女子的表情,無人知道她此刻複雜的心緒。
十年彈指一瞬,原以為那些前塵往事早就放下,如今被昔日之人再次提起,過往種種瞬間浮現在眼前——
自己有多久沒有聽到“阿棠”這個名字了?記得娘親在世時特别喜歡垂枝海棠,因為與父親在海棠樹下相遇相知相親,後來嫁給父親後生下了自己,還給自己起了“阿棠”這個乳名。母親病逝後,除了沈清識,再也沒人喚過這個名字。
“明月照梅心,寒風嘯玉林。一身孤傲骨,半世雪中吟。”杜梨熟稔地吟誦着詩句,聲音輕如歎息。
“是。”沈清識眸中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這裡埋的是阿棠吧。”杜梨的手撫過另一個碑,碑上刻着“愛女江臨月”,名字旁邊有兩行歪歪扭扭的字,不知何人所刻,正是剛才她說的那首詩。
“是,也不是。”沈清識神色落寞,看向杜梨的眼神有些虛無,似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這是她的衣冠冢,好多年前她就失蹤了,所有人都認為她死了,但我不信,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她的蹤影。”
杜梨透過面紗似悲似喜地望着他:“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又何苦執着?”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二人相顧無言,明明距離很近,卻像是隔了生死。杜梨大恸,心像是忽然裂開了一道口子,痛得無法呼吸。
縱使相逢應不識。曾經的摯友卻無法相認,隻能一種相思,兩處凄涼。
“相逢即是緣,在下有酒,不知是否有幸邀請杜姑娘共飲幾杯?”沈清識又變回原先那般放蕩不羁的樣子。
杜梨欣然應允,隻是環顧四周并沒看到有酒,而後便見沈清識從某棵樹後拿出一把鐵鍬,在墳地不遠處挖出了兩壇酒。
“若杜姑娘是愛酒之人,今日是有口福了。”
沈清識開了一壇,壇中插了一根蘆葦制成的細管遞給她。
杜梨見到此物件後忍不住彎了嘴角,不由想起了一些幼時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