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帝随手翻看了幾張,便沒耐心繼續看下去:“沈愛卿是想說 ‘清正會’和童謠案毫無瓜葛嗎?”
“陛下明鑒,童謠一事乃監生董維個人行為,與‘清正會’無關。”沈清識答道。
“沈大人話說得倒是輕巧,童謠一案牽涉甚廣,豈是幾張紙就能撇清關系的?”江明淵不以為然,譏諷道。
“江大人莫急,下官正要細說此事。”沈清識看向張衍之,得到他的眼神肯定後撩袍跪伏在地,“微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沈愛卿何出此言?”
沈清識摘下官帽,一臉凜然:“微臣以官職作保,接下來所言皆句句屬實。陛下有所不知,國子監内歪風邪氣由來已久,蔭生行事荒誕,處處欺壓窮苦監生,監生生活苦不堪言。”
景和帝臉色一變:“此話當真?”
沈清識又向上遞了一張紙言道:“這是百名監生簽下的聯名狀,請陛下明鑒。”
景和帝捏着狀紙許久不語,禦書房内一時間空氣都凝滞了,所有人都屏着一口氣,等待雷霆将至。
“真是好大的膽子!”景和帝猛然起身,禦案一拍,登時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不敢擡頭。
天子之怒,如燎原的火勢,勢必要燒盡一切。
沈清識頂着天威,繼續遞上物證說道:“監生董維雖造謠有罪,但并非出自本心,乃是受人脅迫,這是他親筆寫下的認罪書,請陛下明察。”
“沈大人說話好沒道理,這認罪書中并未提及蔭生,也沒有說受到欺壓,就算國子監存在不正風氣,又與他造謠有何幹系?又怎能排除‘清正會’的嫌疑?”
“江大人!”沈清識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駁斥道,“天下寒門子弟衆多,哪個不是擠破了頭進的國子監?為了求取功名,有些人耗費幾十年時間寒窗苦讀,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董維與鎮南将軍無冤無仇,為何要以犧牲自身的前途為代價去做此等低劣之事?再者,‘清正會’雖是監生私下所設,但并無不法之處,江大人如此相逼是為何故?”
江明淵剛要開口,一直沉默的張衍之忽然起身說道:“陛下,老臣執掌國子監十餘年,一直兢兢業業、恪守本分,沒想到如今卻出了這等醜事,實在愧對聖上。老臣自請辭去國子監祭酒一職,但求陛下嚴懲涉事之人,還監生一個公道。”
沈清識擡頭看向張衍之,但見一張皺紋叢生的臉上盡是滄桑疲憊,唯有一雙未曾幹涸的眼睛依舊充滿希冀,凝望着這個自小便聽從自己教誨的君王。
然而,景和帝緊抿的嘴唇如同一道見血封喉的線,雖是鋒利,但不緻命。他的沉默讓張衍之的神色逐漸黯淡,直到徹底失去神采。
沈清識明白他此刻的感受,這是一種面對大廈将傾卻無力支撐的絕望,但陛下的心思他又怎會猜不到——
若是嚴懲不貸,定會引起世家貴族的不滿和怨憤。這些家族由來已久,勢力盤根錯雜,如果有心聯合,必會使朝堂動蕩、時局不穩。
若是存心包庇,則會讓天下寒門子弟寒了心,日後這天子堂或許就會變成權貴的一言堂。
“老師,你不要逼朕。”景和帝的臉微微抽動着,顯然在極力隐忍着。
“老臣不敢,還望陛下以公道為先,莫要讓監生寒心。” 張衍之回道。
景和帝忽然間像是喪失了所有氣力,擺手道:“你們都退下吧。”
這場君臣、師生二人之間的拉鋸戰終是不聲不響地落下帷幕,沈清識攙扶着張衍之出了禦書房,見江明淵站在門口,似在等候他們。
“江大人,這步棋下得真妙。”沈清識嘴角扯着笑,眼神卻冰冷地看着他。
“還是棋差一招,不及你們铤而走險、背水一戰。”江明淵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
二人目光相接,已經有了硝煙之味。
“與亂臣賊子多說無益,梅骨,我們走。” 張衍之完全不将他放在眼裡,徑直向前走去。
江明淵倒也不惱,隻是拱手道:“張大人,您可要多保重身體,日後怕是不能再見您的尊容了。”
沈清識欲要沖上去,但被張衍之攔下了:“走吧。”
“老匹夫。”江明淵看着二人離去,眼中兇戾之色再也隐藏不住。
幾日後,一道聖旨傳下,将所有涉事蔭生驅逐國子監,對所有受害監生加以撫恤。景和帝終究還是妥協了,但代價是張衍之被罷黜,永遠不得回京。
張衍之離開之時,恰是陰雨蒙蒙的天,整個光昭府都陷入一片晦暗之中。
從官十餘載,張衍之離去之時隻有一個小推車,這滿載着一車的書就是他的全部家當,為官清廉,莫過于此。他早年喪偶,養子從軍在外數年,京中并無其他親眷,所以為他送行的隻有沈清識一人。
“先生此去有何打算?”沈清識問道。
“江海浮舟,放寄此生。”張衍之笑容中帶着一絲惆怅。
沈清識不語,心中滿是愧疚,本來此事隻是他的一意孤行,沒想到卻連累旁人丢了官職。
張衍之看穿了他的心事說道:“梅骨,老夫本就是行将就木之人。在朝這麼多年,經曆過許多風風雨雨,早已厭倦了官場的爾虞我詐,就算沒有這事,老夫也是要乞骸骨的,但你不同,你尚且年少,朝中積弊已久,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變,以後還得靠你們這些後生。”
沈清識語氣中含着一絲哽咽:“先生放心,餘自當竭盡全力,相信終有雲開霧散的一天。”
張衍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神情似乎輕松了許多。
他撐着一把油紙傘,口中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調,眼前恍然浮現出一幕情景——
多年前的某一天,他牽着一個男孩的手,踏上國子監的台階,彼時他風華正茂,聽着男孩口中念着“做僞者奸,逆功者忠,惑上者險,縱下者愚”後,心血來潮發問:“若是有一天,殿下囿于權力地位,縱使辨得忠奸,卻難以取舍,該當如何?”
問完後他自嘲一笑:這麼小的孩子,他哪裡懂得這些?本以為男孩不會回答,剛想一笑了之,卻見他以少有的嚴肅口吻回道:“如若真有那麼一天,那便是上位者失道,則君不君、臣不臣,國之危矣。”
他但笑不語,未置可否,男孩卻追問道:“太傅覺得應當如何?”
“為臣子者,應該身當士卒,為殿下掃清障礙,斷不會讓這樣的情況發生。”
男孩聽完後一臉郁悶:“太傅,你是在戲耍本殿下嗎?”
“殿下覺得呢?”
笑聲遠去,當年的人影消散在朦朦煙雨中,再也找尋不見。
張衍之朝着宮門方向三叩拜,不禁老淚縱橫:“陛下,此去一别,山高水長,望君珍重。”
沈清識默立在雨中,看着他漸行漸遠,心中一陣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