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搬上熒幕的感動父母的事迹,那必定是萬裡挑一、舉世少有,付暄的父母不是。
付暄也是後來才明白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為了自己殘疾的孩子殚精竭慮、奔波一生。付暄理解她的父母,畢竟扔了比養着輕松太多。
自打付暄記事起,她的父母就在一直吵,可以為一盤菜放幾勺鹽吵得翻箱倒櫃,可以為一個餃子捏幾個褶子吵得雞犬不甯。
但隻要出門,他們依舊是幸福的三口之家。
付暄十二歲的時候已經失明了。那天正值盛夏,天幹物燥。等她醒來的時候,家中隻剩她一個人,滿屋子的煙味将她嗆得眼淚直流,房間不大,可她怎麼都走不出去。她看不見,在滿屋子裡面跌跌撞撞,跌倒了再爬起來,爬起來再跌倒,她打不開鎖死的門和窗戶。咳嗽聲開始越來越大,煙味越來越濃,付暄有時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挺幸運的——她摸到了廚房,廚房的窗戶沒鎖。
她在手忙腳亂,噼裡啪啦的碎碗聲不斷,她在一堆陶瓷碎渣爬起,劃破了小腿和掌心。
二樓不算高,她扶着洗水池,找到了窗戶的位置。付暄一時間沒有想太多,跳了下去。
她以為自己會半殘,沒想到隻是扭傷了胳膊。
很多細節付暄記不清了,她記得那天父母回來得很晚很晚。她被劉月梅從鄰居的看守中拉走,聽到劉月梅向周圍的人道謝了好半天,抱着自己痛哭流涕。
付暄從怔愣中回神,感知背後的疼痛,劉月梅在掐自己。
這麼多人在,她不敢哭。
犯錯了就要挨罰。這是付暄父母一向貫徹的理念,也是付暄一直所接受的。
付暄不知道家裡為何會起火,不過它覺得劉月梅說得有理:“家裡就你一個人,不是你做的是誰做的!”
付暄早就忘了自己的劉月梅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多高多胖。這麼多年,她心中隻剩一個囫囵的身影。
可能是瞎了,其他方面的感知力變得敏銳,付暄感覺晾衣架打在身上比以前都要疼。
劉月梅隻打了幾下,付利便從劉月梅手裡接過晾衣架,付利讓劉月梅歇着,嘴裡關切地說:“你注意胎氣,讓我來。”
付暄以前不是沒有被男女混合雙打過,隻不過付利打自己要輕很多,多半是做做樣子。但是這次不一樣,這次付利打得很重,像是在洩憤。
付暄從那時發覺,父母仿佛達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此刻他們才像一對真正的夫妻,心有靈犀、不謀而合,這種默契或許來得更早。隻不過太多的争吵掩蓋了他們是從一個被窩裡睡出來的事實。
幼時,她從來不知道父母生氣的點在哪裡,失明後,她隻能比從前還要小心翼翼,避免白白挨打。
這次失火,讓付暄失去了自己的卧室。劉月梅說,她的房間被火燒壞了,家裡騰不出地方,隻能讓她去雜貨間睡。付暄沒有提出質疑,真假并不重要。有些事情并不是非要有理由的。
她安慰自己:還好還有個睡覺地方,不至于出去流浪要飯。
付暄抱緊自己,用小手小心地摸着自己的肩胛骨,這是她勉強能夠得到的位置,被晾衣架抽過的地方煞白凸起,小拇指寬的痕迹遍布整個後背,像被拔了刺的荊棘縱橫交疊。
如果說父母對付暄從小至今的疼愛是淺嘗辄止,那對付暄罵出的每一句話、落下的每一道傷痕恰是入木三分。
劉月梅又懷孕了,付暄沒空想大人“等弟弟妹妹生下來爸爸媽媽就不愛你了”這些無聊的提問。付暄更多的是慶幸:“終于有人把爸媽的注意力分走了。”
劉月梅上一胎沒保住,小月子又沒坐好,所以這胎格外用心,家裡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争吵了。
失明後的付暄總是挨餓,但是不怎麼挨打了,也許是劉月梅忙着保胎、付利忙着賺錢。不管怎麼說,這對她來說都算是好事。
家裡的花銷跟着越來越大,付利甚至擠時間打兩份工,卻沒有絲毫抱怨,付暄能感受到,父母很樂意為這個孩子付出。
付暄在家裡小心翼翼地躲着,不上學了。付暄這種情況正常學校不要,她也沒蹬鼻子上臉去想所謂的特殊學校。
春節前後的人多熱鬧,劉月梅眼看着就快生了,想出去走走。父母這次沒嫌丢人,把她帶到街上了。
付暄沒有被允許牽手,于是她就扯着付利的衣角,一路上走得磕磕絆絆。各種聲音不間斷湧進大腦,付暄那時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麼叫恍如隔世。
她自己怯生生地聽了半個小時,聽到付利“啧”了好幾聲,她不敢問,疑惑地“嗯”了一聲。
付利:“街上人這麼多,你這麼大個人一直扯着我我怎麼走啊?”
付暄:“怕,怕走丢。”
“都是女人,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劉月梅轉頭,挺直了肚子,“你還要牽着她,看她裝可憐嗎。”
劉月梅擰着付暄的胳膊,付暄穿着厚厚的衣服竟能感受到絲絲疼痛,向後退了兩步。
草莓就算腐爛外表也是嬌嫩的,讓人難以察覺,他們混迹人流,和街上那些幸福之家并無差别。
一家人難得出來一趟,誰都不想在街上鬧得不體面,付暄識趣地松了手。
不出意外,她和父母在街上走丢了。
天旋地轉的無措讓她瞬間失了聲。
很遺憾,她既沒被人販子拐走也沒有被當街擄走。
她不哭不鬧,沒有尋得任何幫助,在大街上一躺就是四五天,怎麼都趕不走,警察來了她不信人家是警察。
無奈之下,警察貼了全縣的尋人啟事。在壓力之下,付暄被付利領了回去。
付暄再次躺在雜物間的角落裡,月光一次又一次地撫過她傷痕累累的身體,帶着某種刺痛的提醒可憐她。
付暄習慣在月光下做夢,做有人會帶她私奔的黃粱夢,做有人會無條件對她好的癡夢。直到她渾身冷汗,被打回現實。
在某天風和日麗的上午,她才突然明白,這是父母第一次扔她。
劉月梅生産很不順利,好在最後母子平安,坐完月子夫妻倆說添丁是大事,得回老家燒紙,一家人要整整齊齊的,所以帶上了付暄。
“一家人”這三個字讓付暄覺得很詭異,總覺得不是在說自己。
付暄對老家的墳沒印象,付利哪座墳是她奶奶的,她就跪下去磕頭。因為看不見,頭發還被燃燒的紙錢燎到了。
付暄記得那天紙錢沒帶夠,劉月梅帶着新出生的弟弟回老家房子拿紙錢,讓她和付利原地等待。
劉月梅去了很久,付暄從一開始站着,到坐下來抱膝蓋,她有些困了,也有些冷了,想回去,于是問:“爸,媽什麼時候回來呀?”
沒人應答,她又問了一遍。
沒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