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扶昀會暈船這事兒,稱得上他的一個弱點。
整個十洲境内,知曉此事的人寥寥無幾。
“你還好麼。”暮兮晚掀簾步進帳内,隻見楚扶昀案前放着一摞紙墨公文,他一隻手撐着額間,垂着眸,另一隻手正在翻閱軍務。
聽見她的聲音,他擡起眸,将案前文書擱置在一邊,笑了笑。
“老毛病。”他輕描淡寫地答道。
暮兮晚進帳後又見案邊地上架着一尊紅泥小爐,走過去彎腰掀蓋一看,歎了口氣——果然是空的。
這次身上沒帶橘子,煮壺茶也好,可茶葉在哪兒來着?還在老地方麼?
她直起身,在軍帳裡轉了半圈兒,熟稔地從某個角落裡的行軍箱中翻出茶葉茶具,親自沏了水,蹲在一旁烹茶。
楚扶昀就這樣看着她,也沒攔。
暮兮晚當然不是第一次來他軍帳。
她拿這裡簡直當自己家,熟的不能再熟了。
以前在白洲時,楚扶昀帶兵平亂時本來從不帶她,況且,她也不善兵法。
直至有一次,暮兮晚聽說楚扶昀要再出征的地方,是千洲的某座城池時,吓得一個激靈,立即想了個法子改頭換面混進行伍裡,偷偷摸摸跟了上來。
然後就被楚扶昀一眼瞧見。
不知他是怎樣認出她的,總之,她在衆目睽睽下被逮了出來。
兩人在帳篷裡對峙。
暮兮晚铿锵有力地強調:“你要打的那座千洲城池,那是我的地盤!”
楚扶昀面不改色:“嗯,它前些日子已被袁渙軒收入麾下了。”
暮兮晚不依不饒:“那也是我師兄的地盤!他的就是我的!”
這話不知哪裡惹了他,楚扶昀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他唇角冷冷一扯,聲音微涼。
“沒得商量。”語氣不容質疑。
暮兮晚有點兒惱:“你開戰了,傷得是我千洲的子民。”
她說罷,往帳中的榻上一坐,頗有一副耍賴的架勢:“你還我城池,不還我就不走了。”
楚扶昀對她的要求置若罔聞,隻是轉身拂袖而去,臨走時,厲聲斥了一句。
“少宮主,在沒想清楚你的身份與立場前,你沒有同我談判的資格。”
他将她扔在帳篷裡,派了人看着,算是軟禁。
楚扶昀麾下的十二太仙知曉了此事,縱使滿腔困惑也隻能生生咽回去——衆所周知,将軍的軍帳一向是最高級别的軍機重地,從不讓外人碰半點兒,更别提宿在裡面兒了。
唯獨暮兮晚不知道。
誰讓楚扶昀從沒說過呢。
她孤零零地住在他軍帳中,眼睜睜看着他兵不血刃地奪了原本屬于袁渙軒的城池,心裡擔憂,卻無計可施。
可直到那場戰役結束了,她也什麼都沒想明白。
她不明白,楚扶昀想聽的話是什麼,他所說的“身份與立場”又究竟是什麼。
……
紅泥小爐汩汩沸水了。
暮兮晚忙收回飄忽的思緒,注意力回到爐子上——溫度恰好,再燙一分,茶就不好喝了。
分茶,點茶,平日裡喜歡搗鼓這些,做起來,也就行雲流水。
兩杯茶,一人一杯。
她端了一杯放在楚扶昀書案上,自己則在軟席上坐下,她沒辦法碰任何陽間的珍馐,隻能捧着杯子努力聞聞似有若無的茶香味兒。
“怎麼不說話。”楚扶昀沒動茶,隻是揚了揚眉,偏着頭,安靜地看着她。
他明白,若是神農岐在這兒,她一定還會毫無規矩地補一句——“幹杯!”
暮兮晚一怔,遲疑須臾,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茶杯,慢慢低聲道:“怕說了,惹你生氣。”
楚扶昀笑了一聲,很淺,又淡去了。
“又不是頭一回。”他垂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無可奈何地又添了一句,“你不是,跟神農岐在一起時,話就挺多麼。”
暮兮晚微微偏過頭,别開了視線,唇角抿了抿,道:“因為他從來都不會生我的氣。”
“也不和我吵架。”她像想起什麼,又趕忙接上一句。
“更不會将我關起來。”不解氣,幹脆一股腦兒将抱怨全說了。
楚扶昀端起茶,輕抿了一瞬:“嗯。”
他沒否認,隻是又笑了,目光漸深,言簡意駭地問道:“你與我之間的每一次賭氣,是誰先妥協?”
暮兮晚頭更低了,沒有立刻答他,悄悄的,似乎是生出了幾分心虛感。
“是你。”
最終,像不肯承認一樣,她有些自暴自棄地開口了。
是怎樣都想不明白,她蓦地擡眸,迎上他的目光,聲音很慢,有茫然,似乎是壓了很久卻從沒說過的困惑。
“你到底……想聽我對你說什麼。”
這一回,沉默的人成了楚扶昀了。
他斂了笑,神色很平靜,瞧不出半分情緒。
“想聽你說些,好聽的。”他靜了片刻,才這樣答她。
暮兮晚啞然沉默。
她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吝啬一般,半個字也沒從唇邊溜出去。
說不出口。
她有些失落地在心裡一歎。
什麼是好聽的話?哄人的?還是騙人的?
“你能不能不要讓神農岐跟着我。”
措了半天辭,她有些得寸進尺地冒一句。
“我覺得我一個人沒問題。”
話一出口,有點兒後悔,但是,收不回去了。
楚扶昀一挑眉,看上去卻半分不驚訝,他隻是按了按眉心,歎道:“少宮主,你似乎對‘好聽’這兩個字有所誤解。”
那就沒别的話可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