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
暮兮晚自認不是一個很恬靜的人,她可以同舊友們談天說地,把酒言歡,面對着陌生人,也能大大方方說上幾句話,半點兒不覺得别扭。
但唯獨,在面對楚扶昀時,她的一字一句都顯得格外小氣。
明明心裡不是這麼想的,可口不擇言,一亂,真正能說出來的,又成了另一句了。
“算了。”終于,還是楚扶昀又妥協了,他收回了目光,重新拾起方才擱置的軍務,輕聲道,“不難為你。”
他不再同她說話,言下之意,是請她自便。
想回館驿,或是想出去同神農岐閑話,都不會攔着她。
暮兮晚也沒動,就坐在距他身邊隻有半步遠的位置,看着他處理瑣碎繁雜的文書,看得很專心,專心到……她把自己看困了。
她不受控制的打了個淺淺的哈欠。
沒辦法,畢竟看别人工作,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犯困的事兒。
哪怕看的是楚扶昀也不行。
昨晚夜襲,她提心吊膽地壓根沒睡,眼下,是真困了。
楚扶昀頭也沒擡,指尖一點,一道法術劃過去。
隻見一件幹淨的蒼黃外袍從一旁飄過來,輕輕落在了暮兮晚身邊。
暮兮晚也沒跟他客氣,拉過他的外袍裹在懷裡,身子一側,半蜷着,就在他身邊枕着睡下了。
困,本來就是個鬼,陰氣不夠,更困了。
她很快睡熟了。
楚扶昀聽着她似有若無的呼吸聲,皺了皺眉。
直至營帳外天色向晚,他方才處理完所有要緊軍務。
十二年了,原來的諸多勢力部分靜默,部分叛變,可調遣的,不算太多。
但不急,慢慢拿回來,也不算難事。
他轉過眸子,看見暮兮晚還在他枕在身邊,毫不設防地沉沉睡着。
眉心很平,像是睡得格外安心。
看了她良久,楚扶昀閉了閉目,随後,他俯身,輕輕向着她擡出了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她。
指尖在距她的臉頰隻有方寸距離時,停住了。
像是陷入了猶豫。
怕吵醒她,怕驚着她。
可是,哪怕隻有一瞬,也隻想确認一下她的存在。
夜色就是有這點兒好,倦怠的思緒,讓人有借口做所有清醒時不能做的事。
楚扶昀低眸自嘲一笑,指尖重新探了過去,挨上她的臉頰。
可下一瞬,他的手卻徑直從她的魂魄中空空蕩蕩穿進去,碰不到她半分。
楚扶昀皺了皺眉,眸光一寸一寸暗下去。
碰不到她。
畢竟,她死了啊。
死得隻剩個魂兒了,在她醒着時還稍微好點,沉睡時,輕飄飄的三魂七魄就半實半虛的,尤為虛弱。
明明是近在咫尺……
不,哪兒有什麼近在咫尺。
是生死相隔。
楚扶昀收回指尖,也斂了目光,他聽見帳外有風隐隐吹拂,旋即,帳簾被不動聲色地掠開了一角。
他幹脆利落地撚了道法術,劈出去。
于是一直在帳外逗留徘徊的神農岐措不及防地被這道法術生生拖進了帳中,他剛想大呼将軍卑職有大事禀報,緊接着,楚扶昀目光冰冷的擡手一揚。
又在神農岐身上下了一道禁聲訣。
神農岐直呼離譜!
楚扶昀手指豎在唇上,無聲比了個“噓”的動作。
神農岐這才看見枕在将軍身邊沉眠休憩的暮兮晚。
他霎時老實了下來,隻是手舞足蹈的,朝着楚扶昀連比帶劃,似乎用盡了畢生的肢體語言。
将、軍。
有、退、敵、大、事、請、您、論、議!
楚扶昀聞言,沉吟半晌不語,看了一眼暮兮晚,隻見她睡得依舊安穩。
他颔首,站起身掀簾走了出去。
黃昏落,一輪明月上東方。
暮兮晚醒來時,軍帳裡空蕩蕩的,楚扶昀不知何時已然離開了。
她睜開眼睛,揉了揉,看見神農岐遠遠坐在帳中的一張方凳上,在自顧自地整理他藥箱中的藥材。
神農岐聽到動靜,一擡頭,笑眯眯地看着她。
“啊,阿晚姑娘醒啦。”
暮兮晚坐起身,心道他怎麼在這兒,一晃神,蓦地又憶起,哦,這家夥的軍令是保她的平安來着。
“你在做什麼?配藥?”她有些好奇地問道。
神農岐道:“五六日後咱們的大軍要渡江,我提前為軍中兄弟姐妹們備點兒外傷藥。”
暮兮晚一聽了“渡江”二字,又想起楚扶昀,趕忙道:“你能不能配一點可治眩暈的丹藥,嗯……将軍他應該不善水戰?”
神農岐驚訝道:“不善水戰?怎麼可能啊!以将軍的神通,區區縱風渡海皆是不在話下,他是為調遣兵将,才不得不與我們一道搭船。”
暮兮晚也疑惑了,道:“他不是暈船麼!”
神農岐先是懵懵懂懂,心中左思右想,終于後知後覺豁然道:“原來在阿晚姑娘眼中,将軍每逢不适所出現的症狀叫‘暈船’啊!”
“不然呢?”暮兮晚茫然道。
“嗯……從具體表現而言,倒也不無道理。”神農岐托腮沉吟,含忖思索,才方道,“但若按我的說法,将軍的不适,也不過是因為……”
他說着,慢慢擡起了頭看着暮兮晚,神情異常嚴肅認真,完全不符他一貫的性子。
“魂魄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