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不能真的遊離于規矩之外,分寸這個度,需要明思自己去把握。
尚未入宮,明思已經感覺到了宮中的壓力。
入宮前夜,明思特意去了趟正院,尋求一個答案。
老夫人在正院仍舊錦衣玉食,隻是再沒有從前的精神氣,頭發徹底白了,好似老了十幾歲。
“你來做什麼?炫耀嗎?”老夫人疲軟地靠在軟榻上,“能讓太子給你撐腰,好本事。”
怪不得他們鬥不過明思,他們怎麼可能鬥得過太子呢?
“祖母,我來解惑,”明思屈膝行了個禮,如從前一般,“我父親戰功卓著,令明家得享天家恩寵,您為何要如此偏心大伯父?”
都是兒子,甚至次子為她帶來更多的尊榮,可老夫人卻厚此薄彼到令人驚駭的地步,明思無法理解。
“為什麼?”老夫人忽然笑了起來,好半晌,她眼角泛着淚,“我恨他!若不是他,我不會受幾十年的屈辱!”
當初,老夫人先是生下長子從婆母手中得到了執掌中饋的權力,隔年再次有喜,衆人都說她命好,要是再生下個兒子,就坐穩平南公夫人的位置了。
是啊,她是又生了一個兒子,可是因為胎兒過大難産,她生了一天一夜才把次子生下來,還因此被大夫斷定再也無法生育。
先平南公得知此事,便很少進她房中,越發頻繁的納妾,而她因為不能生育,連阻止丈夫納妾的理由都沒有。
幾十年獨守空閨,幾十年受盡妾室挑釁,幾十年被人議論不得丈夫歡心……
“我憎恨他!我厭惡他!”老夫人面若癫狂,“我讓他不要搶老大的風頭,可他偏不聽,非要去戰場上立功,搶了原本屬于老大的爵位!”
“我給他物色好了人家,他卻娶了一個卑賤的商戶女,讓我擡不起頭!”
“因為他,我受了多少苦,他還處處和我對着幹!我憑什麼喜歡他?”
一個孝順聽話給她帶來權力的長子,一個滿身反骨給她帶來屈辱的次子,怎麼會不偏心呢?
“可我父親并沒有做錯什麼。”明思心尖酸澀不已,忍不住為父親辯白,“假若不是我父親襲爵屢立戰功,您覺得以大伯父的平庸能讓您這十幾年在京城備受尊崇嗎?”
“怎麼不能?無論誰襲爵我都是一品诰命夫人,”老夫人情緒激動,不斷地說:“就是他害了我……是他害了我!”
心魔已成,明思微微歎氣,轉身離開正院。
這個答案沉重地令明思喘不過氣來,她仰頭看着沒有一點星光的夜空,心裡頭像是覆蓋了一張厚重的網。
梅尚書說父親一副強健的體魄天生就是為了征戰沙場,可正是因為體魄健壯,才會讓老夫人胎大難産。
因與果,緊緊纏繞,理不清,道不明。
大梁出了位悍将,用母親的恨意凝聚而成。
*
立冬那日,天還沒亮,明思便起身梳妝,宮裡頭早已将太子承徽的服制送來,哪怕小小承徽,這衣裳料子亦是難得的珍品,怪不得那麼多人想入宮。
明思不想瞧見弟妹哭花了妝容,便沒告訴他們,哪怕是舅舅舅母,也是笑盈盈地送她出門,想必是不願讓她憂心。
誰知邁過門檻,卻看見門前跪着的明靜芙。
她面頰上的傷還沒好,發髻散亂,狼狽異常,哭着求道:“大姐姐,我母親病了,求您發發慈悲,給我一點銀子吧。”
明思居高臨下地望着她,一瞬間,好似回到了那日為幼弟求藥時,隻不過地位颠倒,不再是明思低聲下氣地求人。
“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和你作對了!”明靜芙一個勁地磕頭,很快就将額頭磕紅,“求求大姐姐!”
明靜芙與明思是同日生辰,明靜芙在京城出生,府裡都說大小姐平安降生,結果沒幾日傳來消息,明思在揚州比明靜芙早了半日出生,明靜芙隻能變成二小姐。
明思搶了她“大小姐”的位置,喬氏從小就這樣告訴她。
嫉恨的種子自幼生根發芽,“大小姐”成了她心頭的執念,分家之後,她可以做“大小姐”了,她才知道“大小姐”“二小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于平南公府。
現下父親不管母親,她也去過外祖家,卻連門也沒進去,才知道什麼是喪家之犬,悔不當初,隻能來求明思。
明思看着明靜芙,心裡并沒有想象中的痛快,骨肉相殘,是世間一大悲哀。
但她并沒有大發慈悲,連話也沒說,由銀燭扶着上了馬車。
“大姐姐你當真這般狠心嗎?”明靜芙哭聲不止,“我們好歹也是姐妹啊……”
明靜芙瞧着可憐,周遭人眼中流露些許不忍,可明思卻吩咐道:“走吧。”
馬車啟程,明靜芙的哭聲漸行漸遠,明思攤開手,望着掌心的幾點月牙白痕。
若是連刻骨的恨意都能忘記,那她就不必入爾虞我詐的後宮了。
車轱辘不停轉動,馬車從側門進入巍峨皇城。
一陣風吹過,掀起了車簾的一角,比秋風更為淩厲的北風刮了進來,明思瞧見了被高高宮牆圍困的天空,紅牆黃瓦,飛檐鬥拱,是無上的尊榮,亦是絢麗的牢籠。
父親有父親的戰場,她也有她的戰場。
她的戰争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