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對。
祝恩慈正要斟酌着措辭,想怎麼處理這幅畫,陳勉的消息又傳過來一條:畫得不錯,很專業啊。
祝恩慈回:閑來無事畫一畫,沒有太多技術性。
陳勉:那書簽還需要嗎?還給你?
祝恩慈:我去哪裡取?
陳勉:我送去,你有空和我說一聲。
祝恩慈盯着這行字看了會兒,覺得他話中有話,應了下來。
軍訓過後,中秋假期也很快過去。
陳勉來接她的那一天,祝恩慈脫掉了粗糙的軍訓服,洗了頭發,披散在肩,淺淡的槐香散在空氣中。
她站在街邊,等到了陳勉的那輛車。
這回留心了車标,懂的不多,但對上符号,祝恩慈在心裡念了“邁巴赫”三個字。
碰頭在校門口,陳勉下車,一副恭迎的笑意,沒忘記她上回交代的話,開門見山說:“方總看了信,問我你最近怎麼樣,我說姑娘看着挺好的,有精氣神兒,是塊讀書的料。”
祝恩慈瞳仁倏地一亮起,千言萬語彙做一句:“謝謝陳叔叔。”
長條的書簽被完好無損地放到祝恩慈手中。
熟宣紙上拓兩條紅鯉,纖長流蘇垂在她掌心。
她作勢檢查,不過是不經意地看了一看,餘光停在旁人身上,見到陳勉沒有要離開的架勢。
清麗一雙眼睛平視過去,猶豫五六秒,她又開口道:“您來找我,應該不隻為了還一張書簽吧?”
陳勉了然她的聰明靈巧,笑着一點頭,直截了當地問:“祝姑娘這會兒忙不忙?”
祝恩慈幅度不大地搖頭:“沒有什麼事。”
陳勉倚着車門,不趕時間的閑适姿态,同她說下去。
“有件事兒可能得請您幫一幫。”
她微微詫異:“您說。”
“家裡有個冥頑不靈的小姑娘,正上小學,老太太尋思着讓她學個琴棋書畫什麼的培養培養情操,您猜怎麼着,前幾天剛練那琵琶還是古筝的,練得手抽筋兒,鬧得園子裡雞犬不甯,琴不行,那就畫吧,方先生瞧見您這書簽,就問我哪兒來的,我都沒注意到您上次落了這個在車裡,跟他一講,他問能不能請您過去看看,家裡姑娘有沒有學畫畫的天賦。”
祝恩慈聽着他陳述,見他面色或愁或惱地變幻,等陳勉的話音落了地,她捕捉住頂不緊要的一句,輕問:“我的書簽,方先生看到了?”
“正是。”
她沒有應承,倒是定定瞧了瞧他,不答反問:“他又怎麼知道我有教人的潛質?”
她聲音清軟,卻沒半點讨好感。
耳聰目明,能聽懂人的弦外之音,去探究那點捉摸不透的隐藏意圖。
陳勉露出在交際場上遊刃有餘的笑意,點了點她書簽上的畫:“你有多少工夫,全都在畫裡了。”
言外之意,方先生慧眼識珠,都看得明白。
祝恩慈低眸,再看書簽上那兩條俏皮跳脫的小紅魚:“教人要有硬本事,我隻是業餘的。”
陳勉說:“藝術素養一定要用分數定奪高下的話,會不會也是一種禮崩樂壞?”
這個說法很有意思,片刻後,她微微一笑:“那麻煩您帶路了。”
陳勉很樂意效勞。
祝恩慈這回懂事了些,沒上他打開的後座,徑直走向副駕駛,說坐前面也一樣,倒令陳勉意外。
她很懂分寸與禮數。
一路開車到目的地,從日頭正盛走到了暮色四合。
一輪懸日在地平線的盡頭。
車停在胡同口,祝恩慈随陳勉往裡頭走,沒幾步就覺得這小徑令她覺得熟悉,細想,居然是那天和許嘉誠誤闖私宅的那一條道。
而路的盡頭,有過一面之緣的四合院大門和禁止入内的标語,複現眼前。
[私人住宅,請勿打擾]
她愀然一頓。
想起那天滑落眼角的槐花,臉龐都捎帶了些癢意。
陳勉把門打開。
蠻子門有幾分重量,很快敞在眼前的,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祝恩慈跨過高高的門檻跟進去,見到四合院裡頭風雅低奢的精緻。一層小築,檐廊曲折,鑿了人工池,建了小石橋。
早就聽許嘉誠說過,有錢人的家都要被水養着的。
富貴雍容在此刻有了形狀。
池子裡養了蓮和錦鯉,魚在水中遊,池水在光中,浮一層薄薄金粉,一棵參天的古木看着有百千歲。
她尚沒來得及定睛細賞,往前走兩步,上了橋頭,隔一道垂花門,一個背身的修長人影便浮現眼中。
方清懸倚着一張紫榆的圓桌,背朝着她,黑色襯衣沒有脫下,像是剛從工作中脫身,手拿着電話在打。
男人身形高大,但此刻沒有那麼闆正緊繃,脊背稍稍折一點角度,自然而然地松懈,青灰天色裡,清峻而軒昂。
祝恩慈的耳畔同時傳來陳勉的介紹:“這兒是绮園,方家老太太療養身子的地兒。”
正走近幾步,她聽見方清懸落下一聲——“眼下有事要辦,脫不開身,趕明兒我去給她賠個不是。”
電話那端說了些什麼,惹得他清然一哂:“左不過一出戲,離了我就看不得了?”
男人的嗓音是沉穩泰然的,語義裡卻有點兒驕矜拿喬的意思。
過會兒,見方清懸的電話撂下,陳勉揚起下巴,輕輕一聲:“方總。”
方清懸回眸看一眼來人。
祝恩慈已然下了橋,穿過前院到内院,隔一點距離,定在了男人深邃溫文的眼中。
垂花門底下。
懸日在她身後,熬完今天的最後一抹昏黃的色彩,陷入了沉沉天幕裡。
祝恩慈就在那秋蟬殘聲中,烏發垂肩,面如清雪,一雙眼眸宛如洗淨的兩粒水中珠玉,白衫配中長度的黑裙,站得筆直,國槐穗子在腳邊打着圈兒。
她的儀态端莊有禮,令人看不出出身清貧。
方清懸打眼,瞧她亭亭玉立的模樣。
她便也不虛地回視過去。
氣度不凡的世家公子,修竹之姿,站在那裡,不需要如何擺譜,氣質裡就從容地露出一派光風霁月的平和。
令她想起一句好詩:天邊明月清如許,不載紅塵一點愁。
明月高高挂天上,人如其名的方清懸。
秋風吹皺她眼裡的水波,祝恩慈斯文一笑:“方老師好。”
她縱然表現得體,心緒難抑,無處安放的手攥着背包帶子,莫名惶惑。
倒不是為初入清門靜戶,怕亂了人規矩,唯一拿不準的念頭,是他會不會不記得她了?
隔一片稀松竹影,方清懸輕點一下頭:“恭喜,考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