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雲也憋不住了,往她耳邊一湊:“他想見你。”
祝恩慈蹙了眉,瞬間想到她那個跟她不對付的男朋友。
黃錦雲晃晃她的手:“别這個表情嘛。”
“見我做什麼?”
“他想……”黃錦雲面色難堪,“想……”
祝恩慈定定看着她,等着她的後話。
黃錦雲咬了咬嘴唇,十分難以啟齒地紅了臉,她手掌在唇邊,極小聲地跟祝恩慈說:“你知道嗎,有些男人,喜歡玩兒雙的——”
祝恩慈震驚回視。
黃錦雲為她的震驚而一錯愕,口不擇言的:“你不是缺錢嗎?”
祝恩慈更是眼眶睜圓:“你在說什麼?”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黃錦雲恨自己口舌快,“呸呸呸,我真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說,他對女人一向大方,你要是跟在他身後——”
“我不願意。”祝恩慈堅決地拒絕,音色敞亮,在風裡铮铮,“你不走我走。”
“不願意就不願意,你稍微等我一下,我拿個包就來!”
黃錦雲正準備撒了她的手上樓去,一轉頭碰見了夾了根煙坐在玻璃門裡頭的何容與。
“阿與,”黃錦雲喊他一聲,又回頭去看筆挺地立在寒風裡的祝恩慈,語氣讪讪的,“恩慈說,她……”
“我聽見了。”何容與從沙發上站起來,撣一下煙灰,要過去時又瞥見桌上一杯茶,他夾煙的手又端起那杯茶。
祝恩慈站在台階下,看着他到跟前。
何容與居高臨下地望着恩慈,就這樣輕蔑地,上下将人瞧了好一番,爾後他出了聲。
“渾身上下最貴的也就你這靴子吧,值不值三百?”男人上下掃一眼她,說着,冷冷一哂,吊兒郎當地說,“究竟哪兒來一身臭骨氣?”
他話音剛落,那潑茶就自然地灑了出來,毫不留情地倒在了她的鞋子上,俨然要給她點兒見識的樣子。
祝恩慈閃得快,也躲不掉被傷到了幾分。
麂皮絨的靴子,是祝恩慈媽媽給她買的,此刻被油膩的汁水潑得髒透了,還沾了點茶葉,狼狽不堪。
祝恩慈二話沒說,擡腳就往台階上走。
黃錦雲見狀,忙往她身前一攔,緊緊抓着她擡起來要扇人的手。
黃錦雲背着風,幫她擋了一點陰森寒意,她低了眸也低了聲。
“骨氣沒有用的,恩慈。”
她的聲音在倆人耳畔一回旋,把祝恩慈稍起的氣焰吹滅了個尖兒。
兩人同時低頭看鞋,不知道能不能清洗幹淨,以絕後患,黃錦雲說:“你忍一忍,我賠你一雙。”
旁邊一身正裝的男人過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看了會兒好戲的門童一下站直了身子,點頭喊“陳總”。
陳秉言長腿稍頓住,神色凜然,人也高大,将場子震住後,他率先掃了一眼祝恩慈。
祝恩慈冷冷的眼神削過去,好像把他們打為一類人。
陳秉言脾氣不錯地抱愧一笑,他目色溫潤,很有體統,将祝恩慈眼裡那點棱角看了回去。
而後,陳秉言又看向何容與:“誰準許你在這兒撒野?”
這話刺了他一下似的。
地盤是陳秉言的沒錯,但陳家到哪兒不得看方家的臉色?
何容與皮笑肉不笑,提醒他:“陳總這話還真是不客氣,您怕是忘了,我也是方家的人。”
陳秉言腹诽道,放古代就是一庶出,哪兒來的臉?
比他來頭小,年紀輕,隻有口氣最大。
陳秉言沒擺譜兒,好歹生意場上混迹多年,還是老練些,他明着諷刺了一句:“你是方家的人,那你怎麼不姓方?”
何容與的臉色跟吃了蒼蠅似的難看。
陳秉言面上帶笑,心裡頭已經不耐至極,懶得跟他多說一句,沖旁邊一門童使眼色:“去吧,給這位方家的何公子開車。”
黃錦雲飛快拿回自己的手包,搭着祝恩慈的肩膀,讪讪地說,“真不好意思,恩慈。”
祝恩慈别開眼去,對黃錦雲說:“我不再看見他。”
她拉着祝恩慈的手,低眉順眼,誠懇地道歉:“好好好。”
祝恩慈回去後把鞋刷了,穿還能穿,就是有點不顯眼的茶漬。
這靴子的确不貴,也的确算是她身上最貴的行頭。
黃錦雲過後給她轉了一筆錢,賠禮道歉,祝恩慈沒要。
這事兒過去一陣子。
十二月風雪客,京中入了冬,祝恩慈坐在绮園的暖閣裡,浸在富貴的餘溫中。
飛檐之下,雪光之中,她給蔣羽瞧着畫,順便又看了看她的作業。
老太太圍着一暖爐,閉眼聽着新出的折子戲,跟着嗯啊了一段兒,忽然開口問了句:“姑娘過年回不回老家?”
祝恩慈看了眼同她說話的老太太,淡淡出聲:“我留在這兒打工。”
“能掙到錢麼。”
“賺點生活費。”
“你們這個年紀小孩兒啊,總是把不重要的東西看得太重要。”
祝恩慈在她的話裡微微一走神。
老太太說着,也看她一眼:“你老家是哪兒來着?”
祝恩慈答:“青山。”
“這回去一趟不容易吧,到青山有直達的飛機?”
祝恩慈說:“要轉兩趟火車。最近通了鐵路,順暢多了。”
老人家點頭,又關懷道:“天氣涼了,平常日子功課多,少來幾趟也成。”
蔣羽在一邊豎着毛筆呢,忍不住插話:“那可不成,要不是祝老師來陪我唠上兩句,跟你們兩個女人待一塊兒,我得悶死。”
祝恩慈看着她笑。
老太太懶得總念叨她這調皮搗蛋的嘴:“你要是真能跟人取取經,倒也罷了,人家大學生,棟梁之材,這麼些日子,你倒是跟祝老師學了個什麼,加減乘除算明白了嗎?”
蔣羽噘着嘴巴呿了一聲:“你要罵我就直接點兒,埋汰人算什麼,那是一年級學的東西!”
旁邊傳來一聲谑笑。
老太太又去看一旁的女人。
祝恩慈來绮園幾回,眼熟了方清懸的這位繼母,上回譏诮她“文人骨頭輕”的那個,叫何姣。
老太太:“對了,那天老頭子找清懸說了什麼?”
“您怎麼不自個兒去問。”
她人在搖椅裡悠閑地晃悠:“我說方家的男人都一個模樣,一身的刺兒,說兩句話就不痛快,我可懶得找這幫人打聽。”
何姣:“前些天,岚兒去老爺子那兒告狀,說他們家方哥哥眼睛長頭頂上,遑論她怎麼在人跟前兒晃,清懸愣是看也不看她一眼,這不,去給老爺子錘了兩天腿,才答應了給她撮合一下。”
蔣羽:“她這叫挾天子以令諸侯,歹毒。”
何姣沒搭腔:“我倒看不出,老爺子還肯賣她這個面子,人在機關醫院,讓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能叫他出動的事兒,這就是鴻門宴也得去啊。”
她說着,若有所思地挑挑指甲:“也虧她想得出這主意,真是擠破頭也要嫁進方家。”
蔣羽:“就跟您當年似的呗。”
何姣下意識咳了一聲,臉都白了。
老太太瞧瞧何姣,想跟她說說老頭子跟林家的淵源,又因為面前的是何姣,欲言又止地做了罷。
祝恩慈已經批好一頁英語題,放下筆說:“我走了,太太。”
“喔,夜路不好走。有人送你吧?”
“有的。”
老太太手一拂:“去吧。”
蔣羽握着的筆往手心裡一折,也擡手跟她拜拜。
祝恩慈從绮園出來時,一跨門檻兒,正好碰見往裡頭走的陳勉。
來人一挺身,喊聲,“在呢,祝小姐。”
祝恩慈點頭,莞爾:“陳先生。”
她往外頭看,紅旗車正冷肅而威嚴停在影壁之外。
祝恩慈再納悶地看陳勉時,他面上帶笑:“家裡弟弟做事不妥當,欠兩聲管教,怠慢了姑娘,方先生替他請罪。”
陳勉語速稍快,祝恩慈還沒捋清這裡頭的邏輯關系,什麼弟弟?什麼怠慢?
隻抓了個關鍵詞,她眼波微明,像點燃了個火星子,問:“方先生在?”
陳勉:“等好一會兒了,您要是肯賞臉,他親自跟您說。”
祝恩慈随他過去。
坐在後邊的男人如青松冷硬,正阖眸休憩,眉目裡像覆着霜雪。大衣是沉冷的漆黑色,似乎将他融進夜色,但氣場又令人存在感鮮明,僅隔着車窗,祝恩慈瞥一眼男人冷硬的下颌角,就不由地屏息。
直到陳勉把車門敞開,催了一聲:“上去坐吧,外頭冷。”
聽見兩人攀談的聲音,方清懸睜了眼。
她上車後,跟他稍稍保持一點距離,點一點頭。
方清懸坐姿端直,疲态不顯,往祝恩慈眼中看去,神色維持着無波無瀾的狀态,隻淺淺一颔首:“今天很晚。”
祝恩慈:“不算晚的,不過天氣涼了,天黑得早,顯得夜色濃。”
不知道他恭候了多久,祝恩慈寒暄道:“方先生怎麼沒有進去歇腳?”
方清懸讓陳勉從副駕取了雙鞋盒,他伸手接過,平靜地說:“來見你的,又不見他們,進去做什麼?”
他出聲極淡,說着要見她,又如說吃飯喝水一樣自如鎮定,攪得人心頭翻覆而不覺。
一把嗓音低醇貼耳,如玉石往她心底一沉,祝恩慈心中微凜。
而後,她便見他取出一雙女士的靴子。短筒,麂皮絨。
輕飄飄“笃”的一聲落地,靴子被放到她腳邊。
男人搭在膝蓋上的手輕盈地往下一點,不着痕迹,細長骨節的微動恰落入她眼中,隻聽他音色淡泊:“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