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許多事,過去後回想,總有幾分錯處在裡邊。
譬如從容自如地坐上方先生的車,祝恩慈本該婉言推脫,眼下倒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依恃的心态。
被混沌了理智,在素色的月影之中,斂着眉目細看身側的短靴。
在他“試試”的好意裡,她靜得呼吸可聞。
她想這番由來要從何說起。
那天他明明不在,想必是那位陳總傳的話了。
方才陳勉說什麼“家裡弟弟”,莫非是那個不講理又傲慢的何容與?
方清懸的後母何姣又是個續弦的,怪不得陳秉言嘲弄他不姓方。
祝恩慈一抿唇,就将一切都大緻想通了。
原來那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方總怎麼知道我穿幾碼鞋?”她看向方清懸,眼裡蘊着不加修飾的俏意。
方清懸不以為意,指尖在膝頭碰了碰,随口一句:“我上哪兒知道?”
爾後,他坦誠道,“不過是估摸了一下,否則不必大費周章請你來車裡試鞋。”
“是大費周章請我試鞋,還是大費周章等我?”祝恩慈問他。
方清懸低了低聲,也低了低眸,往她腳邊看:“等你不礙事,要是這鞋不合腳,我倒要心不定了。”
遑論真心假意,祝恩慈覺得心尖一澀,在他的話裡低頭。
她将鞋底一翻面,看到碼數,竟然正是她的碼,連小數點後面都精準無疑。
見她沒有要試鞋的意思,方清懸問道:“需要我回避?”
祝恩慈說:“碼數對的。”
言外之意,鞋就不試了。
方清懸稍默:“那就收下。”
弟弟弄髒他的鞋,方清懸代為補償,但歉意幽微,他今天的面子看起來不十足誠摯,并不真的是來道歉的,舉止面色裡倒有幾分凝重的威嚴。
方清懸自有威懾力,不論他往誰那裡看去,對方一準兒繃直了肩背,不敢大喘氣。
祝恩慈也不例外,他輕描淡寫一雙眼掃過來,她倒像犯了錯似的,預料氛圍不同尋常,悄悄克制着氣息,不敢再玩笑妄言。
“先生有話要說?”祝恩慈問得小心。
方清懸等她主動問起,閉眼又稍作沉吟,方沉着聲道:“怎麼會去那樣的地方。”
那樣的地方?她蒙住:“陳總的地方?”
虧她還記得個陳總,方清懸眼裡沒什麼笑意,但勾了下唇角:“記性倒是不錯。”
祝恩慈聽出:“您話裡有話。”
方清懸似乎是起初并不打算多談,但她機敏看破,他也沒把心裡的想法藏着掖着:“你母家離得遠,母親管不着你在北京這些事兒,聽陳勉說她性子矜傲,也不至于拉了臉叫我關照着你,不過前幾回暗暗寄了點兒東西過來,說是謝禮,大概稱不上,你在北京無親無故,她往我這兒打點,我自然得接着她的這點兒意思。”
祝恩慈眼波清清,直直地望他,随他的話,想到遙遠的青山和她的母親,雖有疑惑,但沒打斷,還是凝神聽下去。
“我不望你成龍成鳳,也不會時時點你,提醒你怎麼艱難走到今天。學業要緊,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或許你有苦衷,或許受到誘惑,不小心闖進了那些不該去的地兒,不是你的錯,但我有必要制止一回,從今往後,不要再去。”
他定定地用八個字收尾。談不上生氣,但語氣是很涼的。
原來這件事情在他這裡,已經到她誤入歧途這麼嚴重了。
祝恩慈哭笑不得地斂眸,又聽他繼續道——
“你叫我一聲老師,我能傳授的不多,總還是有些合适的道理能說一說,能讓你接受,以免心術不定,久而久之,容易犯錯。”
祝恩慈挑挑眉梢,說:“我喊您老師,您真的有為人師表的派頭,有模有樣。”
她這話不是有意刺他,但很難說沒有譏诮的意思。
方清懸瞧她,察覺她短鬓的絨毛像少女逆鱗,眼神不怵他,直勾勾的。
他說:“讓我管教,心裡不痛快,生悶氣?”
祝恩慈微笑:“我要是真的心裡不痛快,您就不管我了?”
方清懸仍然直言:“生氣了我向你道歉,理兒還是要說。”
他很正直、很有原則。祝恩慈這才交代:“不是生氣,是冤枉了。”
方清懸一雙風波不動的眼這才正兒八經地看過來,等她後話。
祝恩慈說:“不知道人家怎麼傳的話,我去那裡不過是接同學,被方總好一頓冤枉,好像我路過就犯了錯誤,明明受害人,還要被一通道理劈頭蓋臉砸過來。”
方清懸聞言,嗓子眼兒裡的話微微滞澀住,他稍作判斷,目色裡的凝重緩慢暈開。
片刻後,男人颔首認錯:“是我失言。”
他音量低低,依附于耳,像無形的鈎子,纏住她已然錯亂的心弦。
祝恩慈撇撇嘴巴,沒接他的茬兒,手裡的動作是在整理已經井井有條的鞋袋。
耳邊傳來窸窣的聲音,方清懸又從座位一側提過來一隻紙質的食品袋。
袋口一敞開,淌出撲鼻的香氣來。
他買了一袋糖。
巴掌大小的紙袋被淩空提着,等她自然地伸出手掌托住,就水到渠成地成了讨好她的小禮物。
方清懸捏着袋口,由她托底,他仍然沒有松手,隻看着她,眼底總算是恢複了誠摯。
見她别扭不吱聲,好像賭氣的樣子,方清懸在嗓眼裡一歎,又重複一遍:“是我失言了,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