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馮家的遠親,但真要算起來,也算是太後的堂妹了。從前她随着馮家衆人一起觐見太後時隻能遠遠地跪在最後頭。
可惜她嫁人之後,遇到的丈夫是個混賬,她的脾氣自然也忍不了,兩個人見面像仇人。有那麼幾次她被欺負狠了,腦子裡忽然想起曾經面見太後時的情形。
太後那樣的女人如果也遇上她的境地會怎麼做呢?
後來沒過幾年,丈夫過世,她很高興,終于不用天天吵架了。隻是也沒留下孩子,她孤身一人成了寡婦。
當時太後不知從哪裡知道她,把她召進宮,問她願不願意留在宮中伺候。
她很高興,她當然願意。
後來很多次,她都很慶幸自己答應了。
跟在太後身邊,她見識到這是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哪怕這裡充斥着狡詐危險,甚至有生死危機,她也覺得值得,好像隻有在這裡,才又活過來一樣。
她好像成了太後的分身,出去後人人見她都畢恭畢敬。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嫁錯了人。可現在她覺得,嫁給誰也不如跟在太後身邊。
她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單純,以為嫁個好人就是過好了一輩子。
剛入宮時她隻是跟在侍中後面的侍女。有一次跟着去門下省宣見大臣,竟碰見了當年丈夫的上官。
那個人對着女侍中恭恭敬敬,絲毫不敢輕慢,連帶着對她也客客氣氣。那一刻,她想到了當年丈夫受到上官責罵,回來對着她發洩時的醜态。
原來這世上真有風水輪流轉啊。
一個坐在高位的女人和一個跪在腳下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太後便是從一個跪在掖庭中的女人,一步步坐上了太和殿的寶座,變成了天下之主。
想到這裡,她又想起太後的吩咐,招手喚來幾個女婢,耳語了幾句,幾人便退下辦事去了。
她是太後最親近的侍人,尤其在這種時刻,離不得一步。她要守在這裡,當作最嚴實的護衛。
此時一個婢女慌慌張張從門外跑進來,連滾帶爬,顧不上行禮便跑到了她跟前,一邊喘氣,一邊小聲說:“陛下來了!”
英華一震,猛抓住她的手,“到哪兒了?”
“已經到文昌閣了。”
英華閉了閉眼。
文昌閣和太極殿之間隻隔着一座花園,就算再加上步道又能有多遠?
她當即上前敲了敲殿門,連續敲了好幾聲,又開口禀報,“殿下,陛下要來了。”又轉身小跑到外門去。
元恒今日是因改田編戶之事來尋太後的。
本朝以武立國,文治不顯。究其根本,乃是晉室衰微後天下大亂,夷狄僭越,乃至中土大地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高門大戶為求安甯紛紛自建塢堡,在亂世中求得一線生機。小民度日艱難,為求生路也紛紛自附于豪強。如此一來,中原大地豪強蔭戶繁多,朝廷散戶卻少。
自世祖掃平中土,統禦中原,這便是不得不急的問題了。朝廷收不到民稅,中樞哪兒來的錢呢。豪強地主們肥了自己的口袋,朝廷倒是窮得拿不出錢了。
朝廷缺錢,也想要錢。其實人人都知道問題在哪兒,可也沒人敢說。因為朝中重臣誰敢說自己家沒有蔭戶呢。
三公九卿哪個不是出身高門,家裡的蔭戶更是多得數不清,要動自己家的蔭戶和賦稅,誰也不會答應。
唯有李忠,他說要以三長取代宗主督護。
李忠出身隴西李氏,也是赫赫高門。他曾祖父曾在隴西自号大涼建國,後來大涼湮滅于十六國紛争之中,李氏一門遂歸附于魏。
但隴西畢竟遠離京城,李氏若想重回頂峰,後人必須入仕,還得入中樞。于是李忠當年剛加冠便直入中書學,以備進入中樞。
他的性子當年在中書學中便十分有名。年紀輕輕就入中書學的人沒有不自傲的,世家子弟走馬章台,金鞍馳騁再常見不過。隻有李忠性情沉穩,乃至一闆一眼,同輩的人都不敢随便跟他遊戲。
後來官場沉浮,他卻越發嚴謹,恐怕也隻有他這樣的性子才敢逆着滿朝朱紫的心意自顧自地說話。
所謂三長,便是鄰長、裡長與黨長,三者均從民戶中選出,合稱三長,由三長核查民戶,征賦稅和均徭役。三長由朝廷管轄,繞過地方宗主,更能清查隐戶。
太後和皇帝自然支持,隻是朝中大臣意見不一,于是元恒今日便來尋太後商讨。
到了太和殿門口,卻看見太後的女侍中就在正門前候立。
英華遠遠看見陛下駕臨,恭敬行禮。
元恒和聲叫她免禮,問:“太後可在?”
英華高聲應喏,接着又迎着他走進内門。
元恒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麼走得這樣慢。
英華走在一旁,時刻關注着陛下的反應,自然有所察覺,垂首道:“殿下正召見下臣。”
元恒輕輕點了點頭。
一切都與往常一樣,同樣平靜的宮城,同樣乖覺的侍人,隻是他心裡忽然覺得怪異,于是問她,“是誰在殿中?”
英華聲音紋絲不動,“是李仆射。”
元恒腳步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