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珦說話越說越順不結巴,是打心眼裡真的這麼認為。
這些日子以來,一幫長各式各樣胡子的老頭圍着他,跟填醬鴨一樣想把他在幾個月内從大字不識一個的白丁變成滿腹經綸的合格儲君,天天對他一手爛字長籲短歎,令他氣都不敢多喘兩聲。
他是真累,從前他一晚上不睡覺跑去山裡挖草藥都沒這麼累,他能完整地挖出一整株草藥,保證根須一點不斷,比幹了四十年的采藥人要老道得多,卻寫不好一個完整的字。
他不明白書上密密麻麻的字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字看不明白,也寫不明白,現在他連話都說不明白了。
為何找上他呢?
俞珦是真不懂,治理一國的君王怎麼會是他一個胸無點墨和抱負的混球呢?
“胡說八道。”
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喊,接着血光飛濺,有誰踩下勉強保持平衡的跷跷闆,真正開始了今晚的帝位鬥争。
“看完看完。”丁渠和越珉争執間錯過了精彩一刻,連忙把想說的話搶在他開口前講完,“你現在去連崎山脈路都不認識,看完再說,重要情節點懂嗎?錯過了可沒有回放。”
越珉屏住呼吸,他察覺到了今天他的情緒不同于以往,他忍下想拿刀試圖解剖魂魄的欲望,手一把拽過铐鍊,也把丁渠拽了個趔趄,用行動說明她别想跑。
“锵。”刀劍相交的清脆聲劃過白胡子老頭的耳邊,他受驚跌坐在地上。
下面的人為什麼動手了?是誰下的命令?
“太師,南延國亂,你不會以為底下的人會全聽你一個靠祖宗蔭庇坐上太師位置的文臣吧?”
俞婧走下來,針腳細密的素色裙擺落在老頭的眼邊,跟在她身邊保護的侍衛壓住老頭的背部,塞住他的嘴,使他不得動彈。
跪在地上的俞珦驚異地四處張望,說不出話來,他甚至沒能發現圍在周圍保護他的人已經無形中換了一批,變成了俞婧的人。
俞婧貼在掌心内側的,是蕭家的護身符,蕭叁離從前修為未失的時候制的,她的目光所及之處,外面的人都殺紅了眼,全然忘記了今夜的目的。
有人……不對,應該說是有東西想要南延亡國。
“蠢貨。”她聲音冷冽,“神女之名豈是爾等可言?”
她攥緊手中的護身符。
連崎山脈與南延本該一體,南延與蕭家不過是陰溝裡偷竊的兩條蟲罷了。
俞珦怔怔地仰望他僅有幾面之緣的表姐,微弱的血脈在此刻産生共鳴。
他們好像說了很多,卻好像什麼都沒說。
不夠聰明、随波逐流的俞珦突然懂了她的未盡之言,彎曲的腰背徹底伏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他響聲道:
“參見神女,神女轉世,必能佑南延民安。”
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村裡的血和土匪窩裡的血在他眼前鋪開,彙成涓涓的細流。
他将唾手可得的權勢拱手讓人,等于把手中的刀劍遞給别人,讓别人拿刀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信因果,已有近百人因他而死,百人的屍骨堆不成他能坐的帝位。
人心欲壑難填,他若能活下來,十年百年後或許會後悔今天的決定,至少他現在不後悔。
神女之名自他的口中傳出,南延再無争奪帝位的第二人選。
俞珦磕在地上的頭始終未擡起來,濃重的夜色似是稍微亮了些,澆滅火堆飄起的白煙被風吹散了。
疾馳而來的羽箭在離俞婧一米開外,像是憑空撞到了什麼東西,直直落下,鋒利的箭矢劃破俞珦的衣袖。
他吊着的氣吐出去,昏過去前仿佛聽到神女之名碰到宮牆又回蕩回來。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堂姐時的場景,她站在氣勢巍峨的宮殿一角,她什麼都沒說,離居在中央的帝位很遠,但他覺得帝位合該是她的。
她的眼神……和藥女醫人時一模一樣,藥女用這種眼神注視過的病人都活了。
無一例外。
鼓噪的心跳漸漸平息下來,莫名的煩躁消失,俞婧松開緊攥着的護身符,她望着唾手可得的帝位,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受。
她身側的侍衛上前,為她擋下料峭的春寒。
她輕聲訴說:“阿晦,我與蕭家的約定時間快到了。”
*
“剛才的煙霧你聞了沒感覺不對嗎?”越珉突然出聲。
丁渠被吓得一抖,手上沒收住勁兒,直接将他推了下去。
越珉如同一條鹹魚幹挂出房檐外,丁渠做好了被他帶下去的準備,兩秒之後,她輕而易舉地擡起手铐铐住的那隻手臂再放下。
她晃蕩了兩下手腕說道:“你怎麼比一隻鳥還輕?”
手铐那端如同綴了根輕飄飄的羽毛而不是一個超大型的活禽,手铐自然垂下,在她的手腕上壓出不甚明顯的痕迹。
越珉的左手伸直挂在底下,他擡頭看在說風涼話的丁渠,突然張開雙翼,黑色的羽翼遮住了她眼前的亮光。
丁渠猝不及防被他拉走,身體急速向上飛去,又急速向下倒沖,坐了一把空中過山車。
“停,停停,停!”
越珉充耳不聞,她過山車坐着腦子裡就一個想法:還好現在她的手臂不會脫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