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然其實不太會照顧人。
甚至稱得上手忙腳亂。
高郁之一直在床上恍神。
慕然捧着陶罐,煮一鍋藥,他在院子裡,餘光能看到高郁之。
對方如同一株枯萎的植物。
慕然歎了口氣。
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到昨天高郁之握着自己手的樣子,晃了會兒神。
他把藥端給對方,盯着對方頭上小小的發旋,陽光落下來,高郁之蒼白的臉上透出一層淺的青。
這種樣子的高郁之,讓他覺得有些陌生。
相處的第一天,窗外下起大雪。
雪無聲無息,等慕然推開門,外面一片刺目的白。
高郁之反射性擡手擋光。
他的眼睛無意識地在強光的刺激和藥物的放大下落下淚來。
眼淚無聲無息,很快又停了。
慕然不知道高郁之究竟招惹了誰,被丢在街上自生自滅,又怕驚到他,再出什麼差錯,便幹脆不跟他說話。
隻是在想起自己用一個月灑掃換對方試藥的時候,忽然有點心虛和内疚,他覺得高郁之似乎沒有表現出來那樣無懈可擊。
他便慢吞吞移動到對方面前,蹲在床邊,小聲問:“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高郁之垂下頭,眼睛下面的青色透出皮膚。
他似乎很認真的想了一會,搖了搖頭。
慕然又問:“那口味呢?”
高郁之低頭看慕然,這樣仰着頭的慕然顯得有些溫柔,眼睛中琉璃般的色彩透出來,顯得十分天真無邪。
和他周圍的人都不一樣。
高郁之移不開眼睛。
“甜的,我想吃蓮藕粥。”高郁之最後說。
“蓮藕要新采下來的,米淘三遍最好,糖不要冰糖,最好是桂花蜜,小火慢慢炖,要煮三個時辰以上,不斷添水。”
慕然的笑僵在原地。
高郁之感覺他好像嘴裡無聲地說了什麼,但最後還是說了一句好。
他站起身,一隻手擡起來,伸了個懶腰。
“今天就給你做出來。”
晚上高郁之吃上了蓮藕粥。
做得甜過了頭,他喝了一口,皺起眉。
慕然坐在桌邊,看着他,見他擡起頭,歪着腦袋對他笑了,碎發在他眼前晃,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都是彎彎的,很期待的樣子。
高郁之砸了一下嘴裡的甜味,不知道這個時節對方是怎麼找到桂花的。
于是他說:“很好喝。”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謝謝。”
慕然隻笑了一下,又立刻闆起臉。
“别太感動了,隻是一碗粥而已。”
他那表情,仿佛擔心高郁之因為這碗粥下一秒就要愛上他。
“……”高郁之又吃了一口。
大概是藥物作用,高郁之的話多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救我?”他問。
慕然正坐在桌邊,低着頭從桌上水果盤裡找蜜餞,準備再給高郁之塞兩個。
聽到高郁之的問題,慕然擡眼瞟高郁之一眼,有點戒備和緊張。
“我看到誰倒在路邊都會救的,我是個樂于助人的大好人,所以這隻是日行一善而已。”
高郁之:“……”
安靜了一會,空氣中粥的桂花香還沒散去,可是高郁之嘴裡的那點甜味已經不見了。
他舔舔虎牙,味蕾上熟悉的苦澀蔓延開。
他摸摸眼底,又有濕潤的液體流淌下來,他并沒覺得有什麼值得在意的。
一定是因為藥物刺激神經。
高郁之感覺自己很亢奮,很多沒有機會和對象能說出的話一股腦的被說了出來。
他很突兀地開了口:
“我要回去砍人。”
慕然翻了一圈也沒找到蜜餞,隻有幾個蕭木白不知道什麼時候摘的紅棗,幹巴巴的,他拿起來,皺着眉打量兩下,問:“砍誰?”
“太子。”
慕然把幹掉的棗放進溫水裡,泡了一會,給高郁之喂了一顆,他這下真有點心疼高郁之了,字斟句酌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隻能說:“你再躺會吧。”
高郁之:“……”
高郁之說話變得沒有邏輯起來。
或許是腦海中片段式的東西太多。
偶爾蹦出一句,慕然就敷衍着哄一兩句。
高郁之便又不說話了。
他整個人黑漆漆一團,抱着被子,顯得有些失魂落魄。
“我不是小孩,别應付我。”高郁之聲音很小得抱怨了一句。
他看慕然不理他,幹脆轉過身面對着牆。
慕然又看他的背影,很單薄,像一片枯瘦的葉子。
慕然還是有些不忍心,于是輕輕拍一拍他,問:“喂,要不要出去玩雪?”
“你知道嗎?江南很少下雪的,你運氣好,遇到了。”
高郁之還是對着牆,胳膊抱着腿,手握住胳膊,頭埋在胳膊中間,他搖頭:“我不喜歡。”
“雪很漂亮的。”
“很吓人,黏糊糊的,不喜歡。”
慕然沒聽懂,摸了摸腦袋。
他希望高郁之趕快變回原來的樣子,他也更好招架,而不是現在這樣,軟綿綿一團,像一塊沾了水快要融化的雪人。
慕然歎了口氣,一口氣不上不下,他很厭倦這樣的氛圍,總覺得不想可憐對方,可又想伸手輕輕擁抱,告訴他沒關系。
人是可以被允許脆弱的。
高郁之又說了很多話,基本是些沒用的閑話,讓慕然覺得他幾乎是無意識的在依賴他能抓住的人,慕然不知道藥效過了他會不會後悔,轉頭要滅自己的口。
說得太多,高郁之終于累了,窩成小小一團,蜷在床上睡着了。
慕然這才發現,這個有權有勢的刻薄混蛋,居然隻占據床的三分之一。
很有禮貌地,很安靜地睡着了。
慕然無聲無息出去了,屋子裡又隻剩下高郁之一個人。
周圍黑漆漆的,一點光亮都沒有。
高郁之睜開眼,盯着慕然離開的地方,心口空落落。
又想起從前。
當朝四位皇子,大皇子領兵打仗沒回過幾次京城,二皇子病弱常年養病,四皇子爛泥扶不上牆,生母又是個婢女。
隻有三皇子,出身高貴,乃中宮嫡出,理所當然被封為太子。
“寒月,以後要好好聽太傅的話,和太子表哥要好好相處。”
那也是一個冬天,娘親穿着鑲金襖,手裡捧暖爐,玉做的步搖在耳側晃。
她把他向前推了一步,婢女打着傘,雪簌簌落下。
京城的雪比江南大多了。
高郁之像無數不想上學,隻想躲在家裡的孩子一樣,一張小臉被凍得有些紅,眼睛睜得大大的,站在尚書房門口,身體往門邊靠,伸出兩隻手握住門框。
“娘親,我可以不去嗎?”
江燕宛看着高郁之的表情,沒忍住噗地笑了一聲。
她還是站在那裡,擡手擋了一下笑意:“快去吧,娘親回來給你包餃子吃。”
“哦,那好吧。”
“記得,别惹禍,凡事不要強出頭,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