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江淪陷不過是眨眼間。
城外黑壓壓一片烏雲般的人,密密麻麻交織在地面上。
門是由内而外打開的。
城中的兵被埋伏在繡鴛樓中的江月樓便衣一鍋端了,高郁之被慕然抱在懷裡。
慕然低頭,覺得高郁之這個姿勢或許并不舒服,又耐心地調整了高郁之的姿勢。
城樓上一片寂靜,太醫在慕然身後低聲說:“樓主,他經不住的,他這幾年消耗太過,身體隻剩一副空架子,氣血虛浮翻湧,如果他知道你……對他有所隐瞞……”
如果他知道你利用他去做這些事。
如果他……
太醫想說,高郁之最讨厭别人欺騙他,他可以忍受很多痛苦,可以一個人扛,可是卻不能接受不相信的人欺騙。
太醫想說,自從他作為慕然的一枚眼線和釘子埋在高郁之身邊,他從一開始的戒備和滿不在乎,但後來慢慢的對高郁之越來越在意。
李憶情也隻不過是個普通的醫生,如果不是江南那晚血流成河,他或許仍然隻是一名江湖遊醫。
江南一夜,血染紅了半個醉仙堂,李憶情拼盡全力,救不下幾個人。
他看着他們苟延殘喘,亂世中,誰都不能幸免。
李憶情阖上最後一個人的眼睛,聽見那人說:“快走吧,如果能走得遠一些,就快走吧,草原盡頭,蒼山雪域,無論哪裡,就是不要回頭。”
李憶情說好,隐居在山裡數月。
輾轉難眠,心緒糾纏。
幾月後終究下山,來到江月樓。
李憶情被賦予了一個艱巨的任務,他是最不起眼的那個太醫,身世清白,祖上都是良民,醫術精湛,因此被送到高郁之身邊。
幾年來他一直奉命觀察。
人人避之不及,修羅一樣的護國公,其實會自己舉着錘修斷了一條腿的椅子。
不吃辣,但是會找罕見的辣菜食譜。
李憶情偷偷把高郁之的起居時間,衣食住行全部記錄下來,一封一封捆在一起,過一段時間打包寄到江月樓。
對高郁之,他一開始恨之入骨,認為此人是高疏舜的幫兇。
年少時便惡名在外,開賭坊,做權錢交易,京中官員的黑産都從他這裡過。年紀大了點,捏住别人的把柄便咬住不松口,一刀一刀捅在前太子的心脈上。
高郁之殺太子那天他也在,隔着很遠,都能聽到前太子的質問。
“為什麼,你他媽腦子裡哪跟弦搭錯了,你就非要保蕭景容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草包?我呢?高寒月,我做過什麼值得你對我這樣趕盡殺絕?”
李憶情站得很遠,他覺得自己離真實的高郁之也越來越遠。
蕭承睿死的那一天,夜晚高郁之高燒不退,渾身痙攣,不停顫抖。
李憶情聽見他小聲的呓語。
聽不清楚,似乎是在對誰道歉。
李憶情是個盡職盡責的大夫。
卻不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奸細。
他攤開自己寫下的那些信,從一開始事無巨細的記錄和公式公辦,到後來通篇都是些瑣碎的閑筆。
“護國公今天吃了兩個蜜餞,中午和晚上喝了三壺茶,飯未動,眉頭緊鎖,開了些安神鎮定的藥,被他打翻。真難伺候。”
“今天熬了個通宵,我和守夜的一起睡,半夜聽見止不住的咳嗽聲,進去一看,上次熬夜耗神耗力染上的風寒沒好利索,又添上一層。”
“這麼大個國家,為什麼就靠他一個人撐着?”
高郁之在慕然懷裡沉沉睡去,思緒間卻像是有無數愁怨,化不開,解不得,消散不掉,不上不下得留在原地。
他看了一眼身後的雲江,繡鴛樓紅綢垂散下來,遊人來來往往,已經是早春了,新芽抽苞,一片春和景明的意味。
他眨了眨眼,緩緩地閉上。
對他來說世界是一片寂寞的春景。
慕然的眼睛平視前方,眼中平靜,手不松不緊地抱着懷裡的人。
連歎息都沒有。
遠在十萬裡的外的京城,蕭景容手中的杯子忽然碎了,玉制的杯子摔在地上,裂出一道細細的紋。
他忽然想起來,高郁之是喜歡玉的。
他從大而寬闊的龍椅上走下來,跌跌撞撞居然絆了一跤。
手距離那杯子還剩一點距離,怎麼夠都夠不到。
他想起什麼似的,捂住額頭,低低笑了出來。
如果有人,或許會被他的樣子吓到。
他看着那個杯子,過了一會站起來,在空蕩蕩的宮殿裡來回踱步,過了一會想撿起杯子,卻又像瘋了一樣,一腳把杯子踢得更遠。
“我不是故意的。”
“你明明知道,我沒有選擇。”
他自言自語,癱在地上。
最後又說。
“是你教我這麼做的,你自己也是這麼做的,憑什麼怪我……”
他躺在地上,眼神空茫茫看天。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她對你很重要。”
蕭景容看着華貴的穹頂。
“可是我呢,我對你就不重要嗎,如果她死了,我是不是在你心裡占據的分量能大一些,如果你所有重要的人都死絕了,那我是不是就會成為那個對你最重要的人?”
紫禁城大殿裡隻有蕭景容,風卷過寬大的厚重繡紋簾子,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首領太監推開殿門,踉跄撲倒在地。
“殿下,雲江……雲江也沒了……”
蕭景容的臉上劃下一滴淚痕,又輕聲問:“他呢?”
“陛下……您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