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王富海暴斃獄中的消息傳來。
消息傳來時,孟照螢正伏案作畫,手中毛筆在宣紙上輕輕勾勒,墨色暈染間,一隻螢火蟲的輪廓逐漸清晰。突然,賀銘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她筆尖一顫,一滴濃墨被抖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個漆黑的大圓,将剛才畫好的螢火蟲蓋了個嚴嚴實實。
她擡頭看向來報信的賀銘,聲音冷冽:“是自殺?”
賀銘點頭:“說是怒火上頭行事有虧,愧對列祖列宗,用長衫擰成一團綁在牢中栅欄上,吊頸而死。”
“王富海家裡人怎麼說?”
“他們什麼都沒有說,隻是低調從獄中接回了王富海的屍體,葬了。”賀銘指尖點着腰間的玉墜,“此事蹊跷,王家人怕是不敢聲張。”
孟照螢放下手中的狼毫,一把抓起被墨汁暈壞的宣紙,揉成一團,輕聲道:“是啊,都知此事必有隐情,卻無一人敢提,為什麼?”
賀銘低聲:“民不與官鬥。”
“好一句民不與官鬥!”孟照螢笑出聲來。
賀銘凝視着孟照螢映在窗紙上的剪影,她的輪廓在昏黃的燭光下輕輕抖動。他下意識伸手去探袖中的密信,指尖觸到冰涼的紙張,心中一陣沉重。這是他剛才去王富海家中探查家人動靜時無意找到的,王富海已死,她安全了。
他輕輕松了口氣,将密信往袖中推去,藏好。
“此事已了,小姐不用再擔心賬簿一事了。”賀銘輕聲說道。
“你知王富海沒有将賬簿失竊一事告知他人?”
賀銘點頭:“本來不确定,王富海死後便可以确定了。”
孟照螢不解,眉間輕蹙。
賀銘見狀解釋道:“若是王富海上報此事,大皇子黨絕不會讓他死得如此痛快。反而要留着他,好找出偷盜賬簿之人,再将兩人一起滅口。而且……”
說到一半,賀銘有些難以啟齒,半晌才接着說道:“如果此事洩密,他們不會放過王富海的家人。”
賀銘說得不無道理。
不過……
“你怎麼知道,葉容會對王富海的家人趕盡殺絕?”
“因為……我兄長去世後,我們整個村子也慘遭毒手……”
賀銘雙目通紅,顯然恨極。
“!!!”孟照螢知賀銘的兄長因官鹽走私一事被葉容暗害,但她不知,對方竟然狠毒如斯,連普通村民也不放過。
不過片刻,不等孟照螢安慰,賀銘已然平複了情緒。
“小姐放心,我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會做以卵擊石之事。上次小姐吩咐要找鐵匠打制的廚具想必已經做好了,我去拿回來。”
賀銘快速告退,他的身影在門邊一閃,轉眼間消失在孟照螢的視線裡,隻留下一陣清風,拂過她的面頰,留有一絲涼意。
孟照螢站在原地,望着他離去的方向,默默了良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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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悄然流逝。
氣溫升起來,雨卻沒少下。
一日,難得的晴日,蟬鳴刺耳的熱浪中,流螢齋後院的樹篩下細碎光斑。
孟照螢正在後院研究如何用豬皮,魚膠熬吉利丁片,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嘈雜的聲音,伴随着一陣一陣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聲。
她指尖沾上的皮凍在陽光下閃爍,又落下。
走出後院,「流螢齋」外,青石闆路上蒸騰着扭曲的熱氣,三四十個災民蜷縮在對面酒樓遮住的陰影裡。
最年長的老者裸露的腳踝上還沾着幹涸的河泥,襁褓中的嬰孩嘴唇皲裂,正無意識地啃咬着手中的嫩葉。
“小姐,聽說徽州突發水患,許多百姓流離失所,逃難到揚州來了。”雪萍一直在外堂,已經看明白了,她低聲向孟照螢解釋道。
孟照螢看着那些災民,心中一陣酸楚。世道艱難,底層人民最是不易。
“去取些水給他們吧。”雪萍剛走,她轉身對賀銘說道:“嗯去準備些米糧和衣物,我們在流螢齋門口設個粥棚,接濟這些災民。”
賀銘點頭:“小姐心善,屬下這就去辦。”
賀銘帶人用石頭在「流螢齋」後門壘成矮牆,再架上鐵鍋,幹燥的柴火在火焰中噼啪做響,火星四濺。漸漸的,鍋中米粥開始沸騰,熱氣騰騰的蒸汽在空氣中彌漫,米粥的甜香,混合着柴火的煙味,飄散在揚州的大街小巷。
不到一個時辰,「流螢齋」要施粥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揚州,越來越多的災民步履蹒跚地朝這邊趕來。
孟照螢親自站在粥棚前,為一位抱着孩子的婦人盛了一碗粥。那婦人接過粥,眼中含淚,連連道謝:“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孟照螢柔聲道:“不必客氣,先吃飽了再說。當心燙!”
望着越來越多的人群,孟照螢握着碗的手指突然收緊,米粥随着她的動作晃動一下,在木碗裡蕩開一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