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西洛質子回京的路途并不順暢,除卻暴雪、泥流等天氣影響,崔扶生一路大病了三回,等到抵達東籬國時已過三月有餘。
東籬京都比不上夕州靜谧,來來往往商販絡繹不絕,偶有人脫帽駐足直将手中器皿、籃中瓜果一并朝人群中央那道孱弱身影擲去。
崔扶生不解行人心中的怨氣究從何而來,隻擡手擦了擦弄髒的鬓角,繼續朝宮門走去。
“人都走了,你踩我做什麼。”
“明明是你先推得我!”
“我看你是找打!”
人群中突起一陣哄鬧,原本投擲的人扭打在路中央各不相讓,俄頃一俊俏小書童從一地狼藉中閃出,快速溜進對面酒樓中。
二樓雅間臨窗而坐着一名俊逸男子,他低抿了口酒将方才的一切盡收眼底,等到身後傳來人氣喘籲籲的聲響時,他才不緊不慢放下酒盞。
侞卿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見桌角的香還未燃盡這才暗松了口氣。
沈萬安淡淡瞥了眼身後,低問道:“這是你來東籬的第幾日?”
“已是第四十九日。”侞卿微怔,老實作答。
自打那日與扶生分别之後,她便随着沈萬安的人馬已提前回到了東籬,隻那護送的隊伍一再拖延沈萬安并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在距離京都約百裡的一處破寺廟裡避着。寺中雖為清苦,但無需擔戚王與許家的追兵殺捕,也算是暫得安穩。
然如今扶生已入京,沈萬安即将回歸朝堂,而她那因痛失愛子與子侄故作悲痛欲絕的好皇叔又大病一場,一夜白頭至今才堪堪下榻。西洛百官見此感懷頗深,贊其承前西洛王重情重義的為人,皆一表忠心願誠心輔佐。
東籬皇帝聞此也頗為感動,再遣使者入西洛,大嘉慰問,如今戚王已為西洛名副其實的新君。
侞卿聽此雖心有不甘,但前世戚王為表假仁義而丢失的三州,此刻卻因為崔毓之死而發生了轉變。
轉變?
侞卿眼眸微沉,隻見面前的沈萬安長歎一聲,便款款站起了身。
“那倒也該是時候了……”
他說音剛落,侞卿便心領意會追了出去。
沈萬安并非樂善好施之輩,東籬朝堂更是錯綜複雜波雲詭谲,可縱是如此又如何,既有改變周轉之機,憑何不盡心一試?
眼前縱是有刀山火海,她也要親自去走一遭!
馬車越過熱鬧的集市,越過叢叢竹林就在一破廟前停下。
破廟荒蕪人煙,兩側隻有光秃秃的枝杈,約再過兩三裡豁然開朗,隻見一陳舊青墨石門正立在中央。
一股蕭瑟肅殺之氣從石門間油然而起,侞卿正欲開口詢問,卻見沈萬安直接扔過一把長刀。寒風突起,似有一道無形的漩渦,将她整個人連帶着那把刀一塊往門後推去。
石門微動,侞卿握緊手中之刀,耳畔風過隻剩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哈哈哈……想留在大人身邊行事,也得先看你有沒有那個命數。沈家不收無用之人,小孩,你該是懂得的吧……”
呵,沈家不收無用之人?
無用之人?
人……
肩頭一緊,她整個人已被那雙纖纖玉手拽了進去,石門應聲而落,眼前那道最為熟悉的身影就被徹底隔在外面。
“能不能活着出來就是你的命數了。”
那女子嬉笑一聲,侞卿卻眼前一黑,再然後就是無盡的黑暗……
*
德瑞二十三年春
“沈家不收無用之人,你該是懂得的吧?”
一道凜冽的聲音響起,隻見女子手中的長刀一轉,她身下的男人便雙目怒睜瞬間就咽了氣。
女子利落收起長刀,闊步朝院外走去。
“如何?”出聲的是位年輕男子,他身形高挑,五官俊逸,其中一雙桃花眼微吊,波光潋滟,一媚百生。
但女子似乎早就他招牌的蠱笑免疫,面不改心不跳略過他繼續朝外走去。
“嘿,你個小鬼頭倒是說句話啊,真是跟剛來的時候一樣冷漠,好歹也白白教了你十年的武藝……”
男子跟在後喋喋不休,忽地一陣銀光微閃,他憑着直覺快速向後一躲,隻見女子手中那把還沾着血迹的長刀不知何時已然貼在他面前。
男子頓時有些挂不住面,怒斥道:“好歹我也算是你半個師父!”
女子不緊不慢收回長刀,緩緩道:“不過是曾奉大人之命教看了幾日罷了,有何師父可言,若要真論,這十層地牢才是我的真正的師父,你想來争也得看看有沒有那個本事!”
她說罷長刀再一轉,便将男子臉上的那層假皮利落剝掉。
男人一見面皮被無情剝落拔劍出起手來也絲毫不客氣,刀劍相對間院内便傳來一陣乒乓響聲。
小院不大,隻種了三棵桃樹,桃花昳麗,随着兩人起落揮舞正落了一地。
女子瞥了眼地上的桃花,不悅皺了下眉,一想着今春會因此少結幾個桃頓覺一陣憤懑,随即出起招來刀刀緻命。男人見她出手愈發狠絕便不敢再大意,隻得屏氣凝神拆招接招,可不過半炷香的功夫,那鋒利的刀刃便再次落在他脖間。
男人直打了個寒顫:“不過是打掉你幾個桃子而已,你來真的啊。”
她收回刀,隻淡淡回了一聲:“去把屋子收拾幹淨,我不喜歡不幹不淨的血。”
敗了陣的男子隻得不情不願端起木桶朝屋内走去,也随後又似頓悟過來什麼,折回身嚷道:“好你個小侞卿,你是不是早就算計好了今日我會出手,然後趁機将我打個落花流水,再然後就用手下敗将的名頭,讓我進去替你收拾屋子!”
男子越說越激動,越想越有理,見侞卿一言不發就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想:“好啊,你現在就跟大人一樣老奸巨猾!”
跟他一樣?
她畢竟是在他手下待了十年,耳濡目染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但她着實不喜歡這種表述,像是一種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