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交替,天地昏蒙,是因陳少有的陰霾天氣。
陶制藥罐滾滾灼沸,巧手即刻抽去爐下燃柴,隻留幾點文火煨烤。
一刻鐘後,小枝倒出煎好的藥,微燙的手指捏上耳垂,見息博望緩步而來,杏眼一彎:“息大哥,藥煎好了!”
小枝以為他來檢查,笑道:“井水浸泡半個時辰,再用武火煮沸,轉文火一刻鐘。息大哥你放心,我這次都是按照你的吩咐煎的,不會再出岔子了!”
溫涼的指尖拂去額間碎發,落到她頰上輕拭煙灰,小枝怔愣間,已見他的視線落到藥碗裡:“很好,送去吧。”
程賦生卧床多日,每天數碗苦藥灌下也不見醒,已消瘦得下颌顯顯,胡茬青青。
海棠滿臉憔悴,坐在床邊給程賦生擦汗,見息博望來,忙不疊起身去迎。
“醫治阿生本非息鴻胪分内事,息鴻胪亦懸壺濟世不求診金,可妾身還是鬥膽問一句,您提的藥引也弄來了,這麼多日過去,怎麼還不見好?”
“夏入秋出,陽去而陰生。陰争于外而陽擾于内,魄汗未藏,四逆而起,難以為繼。”
小枝勾劃的筆一頓,筆端在頭皮上撓了撓。
他先前教自己陰陽别論時,最後一句分明是“使人喘鳴”,難道是自己記錯了?
程軒揉了揉額角,一雙老眼熬得通紅,他雙手握住息博望的手,神色慨然。
“息鴻胪,息神醫,請您想想辦法吧!我程軒活了五十多歲,就這麼一個兒子,您有什麼要求盡管提!便是傾家蕩産,折壽十年,我也甘願!”
息博望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轉而将人托起坐回原處。
“程老爺言重了。”息博望一頓,繼續道,“令郎的毒,因着四氣更替,應換一種解法,得另一味藥,以為辨正。”
“什麼藥?”
“因陳山,枯葉莽。”
門一關上,程軒面上敬重全成惱怒:“呸!什麼神醫,我看根本就是浪得虛名!”
海棠知他愛子心切,手按在他的肩頭施力揉捏:“若真浪得虛名,又怎能不出數日就治好了阿生的眼疾?”
“上次那味藥引,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的,這次又要什麼因陳山上的蛇,我去哪裡給他找?”
海棠歎了口氣,勸道:“莫不是因着當初那場變故,息家仍位列九卿,職掌太醫令,他又何至于當了鴻胪?阿生能有幸遇他,也是命不該絕。若老爺真有法子,便隻管一試。”
程軒牽住海棠的手摩挲半晌,看向躺在床上的程賦生,長舒一口氣,下定決心一般:“你都這麼說了,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把蛇帶回來!”
小枝翻看默念今日所記,手劄忽被一隻手抽出。
見息博望看得目不轉睛,小枝一眼掃到自己畫的大圓眼枯葉紋蟒,霎時面上一紅。
正要去奪,手背被息博望一打:“不潛心識字,淨想些旁門左道濫竽充數!”
小枝努嘴,垂首低聲道:“若先學識字,什麼時候才能學會那麼多醫書醫典?息大哥,你邊說我邊記,這樣學得快啊!”
知她原是學醫心切,息博望直覺自己話說重了,又見她蹲在地上,用樹枝劃出一字,邀功一般回頭望來:“字我有在學,已經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息大哥你看!”
目光從她光彩熠熠的眸中移開,落在地上時,息博望的笑意僵在嘴角。他垂眼撕下小枝今晚記錄那頁,丢下手劄便走。
小枝看了看地上的字,又看了看他的背影,難道有什麼問題嗎?
她一筆一劃,全是照着程賦生教的“枝”字寫的。
原本小枝也不信自己的名字如此簡單,可程賦生專門指着一棵樹,告訴她樹上的枝條都是這麼長的,她才沒有多心。
憶起程賦生努力憋笑的模樣,再對上息博望方才的神情,小枝恍然意識到,自己是被程賦生戲耍了。
擡腳用力掃去地上的“丫”狀字迹,小枝撿起手劄,追逐息博望的背影。
“息大哥,你等等我!”
“息大哥,我知錯了,我再也不信那程賦生了,你教我識字吧!”
……
“上次來可沒這麼重的霧,三米開外就看不清路,息大哥——”
“霧障寒毒,吞下再走。”
嘴被一粒蜜丸堵上,小枝擡手接住避障丸,偷偷收入褡裢。
“息大哥,這次程老爺上山,走的好像不是上次那條路。”
“他在繞路。不過無妨,找他的人很快就到了。”
空中火光一閃,尖銳的鳴镝撕開霧障,直沖天際。
未幾,甲胄相擊,馬踏行風。
一人黑衣軟甲策馬而來,眉眼間與高駿有三分相似。
小枝見他扶鞍下馬,形容端肅,步子沉穩,很快認出他不是高駿。
高骥對她略一颔首,對息博望揖道:“多謝息大哥傳信,此間情形我已知曉。山中迷霧深重,我點一隊人護送你與妹妹下山。”
“不必費心,給我兩匹馬即可。”
小枝扯了扯息博望衣擺:“我隻騎過羊,沒騎過馬。”
息博望隔着衣袖拍拍她手背,同高骥耳語幾句,高骥換馬,一行人行入山中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