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兩條運河,交彙在一處大圓塘。
皇宮南邊半裡之處,大圓塘狀如銅币,鑲嵌在京城的正中央。從這裡,輻射出兩條京都命脈,俗稱的運河。
因屬皇室土地,即便離運河相當近,非皇族不得而入。
偏偏皇室中又極少人對大圓塘有興趣,畢竟不過是個調節運河水位的池塘,沒什麼特别之處。
可在白茉燈節,大圓塘卻是鬧中取靜,觀燈的好地方。位于燈火的起點,卻又遠離塵嚣,再好不過。
在接近昏時時,大圓塘突然飄起微霧。一時之間,景色瞬變。
飛花,垂柳,雲渺,水茫。
沒多久,戟王矗立在燈舟時,便見到提着一隻粗陋木皮燈,穿霧而來的牧荊。
他難言地瞧了她好一會。
容光明媚,像冶豔欲滴的杏花,令萬水千山迷途。
戟王緩緩下舟,伸出一隻臂膀,把牧荊拉上燈舟。然後他牽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平穩地踩在階上。
這便是,畫舫聽雨眠?
走上階梯時,牧荊才恍然這是艘三層樓高的龐大燈舟。
與秀氣的舟名着實不符。
腳步按在木闆時,沒發出半點嘎響。如踏在宮中的楠木地闆安穩。是艘堅固厚實的燈舟,戰争時充作戰艦也未嘗不可。
戟王淡淡地解釋:"船體是太工府早就打造好的,額外的裝飾卻是本王特地讓人趕工做的。"
牧荊随口嗯了聲。
戟王看着她不怎麼有興趣的模樣,便執起她的手,按在一個冰冷的硬物上:"你摸,天青色琉璃燈,剔透似冰,西邊雪域方國的極品。"
指下觸感極其冰涼,牧荊面露奇罕。
戟王和顔悅色地介紹:"還有,白茉花串,紫紅櫻絡,寶藍流蘇。最特别的是這幾把白孔雀羽毛,去年東岰将軍在南方大澤獵來的,舉世無雙,最是稀罕。"
果然是皇室中人,連一艘賞花的燈舟也這般講究。
白孔雀罕見,讓它在森林中好好活着有什麼不好嗎?偏偏要射死它,扒下它的羽毛,取悅權貴。
牧荊便伸出纖細的手指,一寸又一寸,慢慢地,細細地,滑過去。
滑過去花串,纓絡,流蘇,還有該死的白孔雀羽毛。
其實,憑着戟王的形容詞,還有手底的觸覺,牧荊能想像出這是一艘怎麼樣的燈舟。
這會是她平生所見,最漫翩奢绮的一艘船。
船身四周遍織細密的白茉花串,船沿吊挂着小巧玲珑有如冰雕般的白色花燈,船中央是幢船蓬,蓬上鋪滿白孔雀羽毛妝點蓬蓋,蓬蓋四周還系着一條又一條的蘇梅紫紅櫻絡,下面結着流穗飄蕩的寶藍色流蘇。
此外,華蓋四角有四個天青色琉璃燈,将白孔雀羽毛映照的有如冬日燦月之下,安靜飛舞的漫天霜花。
戟王清沉的聲音中,有期盼還有取悅的意味:"這燈舟,你喜歡嗎?"
牧荊能感覺得到,戟王在等着她的溢美之詞。他想要她贊美他,大大地贊美他。
可她偏不讓他得意。
她要狠狠地挫敗他。
于是,牧荊低頭,輕摸白羽毛,表情是難以言喻的隐哀:"妾瞎了,什麼都看不見……。“
語氣也低低切切地,如泣如訴。
活該,你當着所有人的面說的,你的王妃是個瞎子。無論你為她費盡心力,弄來一條多麼好看的燈舟,她看不見就是看不見。
戟王果然沒有言語。
他氣息穩定,牧荊猜不透他現在是何心情。
好半晌後,戟王似乎是要轉移話題:“這是,木皮燈?
牧荊立即反應過來,雀躍地:"妾在集市上發現這盞木皮燈,摸起來甚是舒服,款式還很精緻高雅,聽說是西方邊國的高級貨,便自作主張買下來。"
戟王語氣略帶莞爾:"你怎麼知道木皮燈,精緻高雅?”
牧荊一臉單純模樣:"是店家說的呀!"
戟王挑眉:"他說,你便信?"
牧荊沒有猶豫:"當然。"
戟王看她俏皮淘氣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出聲。
牧荊墊起腳尖,把木皮燈往上提到戟王眼前,半是羞怯,半是鼓起勇氣:"殿下,你喜歡嗎?"
戟王看了眼堪稱粗陋廉價的木皮燈,再看了眼未經世事的小女子,到底沒有掃了她的興。
他甚至覺得,這樣懵懂的王妃,其實還挺讓人憐愛。
于是,他目光落在她有若小鹿清蒙的瞳眸,微啞道:"你喜歡,本王便喜歡。"
牧荊聽此,略怔了下。
她本等着他的嫌棄,他的翻臉,可沒想到戟王撒起謊,還溫溫柔柔地,像哄小孩似的。
一個養在金玉堆裡的皇子,不可能看不出木皮燈有多麼低廉,多麼不配他的王妃。
所以,她假裝被店家騙,她假裝需要戟王的認可,可他卻照單全收。
一定有鬼。
心機深沉的皇室中人,在有好處的情況下,才甘願委屈自己。大皇子夫婦不帶任何盤算的善意,在宮中是絕無僅有的。
牧荊要撕去他的面具,看看他到底想從她身上獵取什麼。
牧荊略為忐忑地問:“殿下,妾能木皮燈可以挂在白孔雀羽毛上嗎?”
把粗鄙市坊賣的雜貨,與高貴難得珍品放在一塊,看他能忍到何時。
戟王再次陷入沉默。
牧荊便盤算着,既然戟王不說話,那便自己動手。這麼想着時候,她已胡亂地将木皮燈的提幹插在豐厚羽毛中。
插,她要用力插。
最好徹底毀去白羽毛。羽毛斷損,戟王還好意思誇它稀罕嗎?說是鬥雞鬥輸的白公雞尾羽,還差不多。
冷不防,戟王手掌有力地按住她:“别這樣,傷手。讓本王來。”
手上一空,牧荊聽見窸窣綁縛聲。戟王倒是幹脆,說幹便幹,俐落地動起手。
他的嗓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如你所願,本王把燈和羽毛綁在一起。”
牧荊燦笑:“謝謝殿下!”
牧荊摸了燈把,約莫以十來根白羽毛捆住。珍貴無匹的羽毛被當繩索用,華麗的燈舟被挂了隻破燈,戟王的心血,被她烙印上粗鄙的印記。
她又赢了一次。
可她心想事成了,卻不知怎麼地沒有高興的感覺。
半晌後,戟王低聲問:在外頭逛了這麼久,你一定餓了。”
牧荊點點頭。
他一面招呼,一面拾起她的手:"走吧,去最上頭。本王已讓人備下晚膳,先填飽肚子再說。"
掌心中的熱度,令牧荊的心輕顫了下。
戟王動作體貼,與以往大不同。有時摟着她的腰,有時碰到難行階梯時,幹脆攔腰抱起她。
來到頂樓之處落坐後,微風徐徐吹拂,戟王不厭其煩地介紹菜色。
他嗓音溫潤:"這是本王特地命少府挑選開陳送上來的鹹菜,你吃看看。"
話未說完,鹹菜已遞到牧荊唇邊,她倒是被迫張口。
吃了一口,牧荊心想,果然是挑剔的皇族,尋常死鹹的鹹菜,特地以梅幹紫蘇調味,鹹中帶甜,甜中帶甘,味美滋潤。
牧荊嬌糯地稱贊:"殿下,真好吃。"
戟王喂食頗有成就感,鼓舞着她:"還有沙酒,也是開陳來的,多喝些。"
戟王瞧着牧荊吃得津津有味,欣慰地道:"你離開開陳幾個月,想必思念故鄉食物。"
牧荊不知該回什麼。
因為,她不是開陳來的師曉元,自然不會想念開陳食物。況且,戟王的好,是對一個名門女子的好,自以為是的好。
牧荊真正喜愛的,不會是華貴的燈舟,上等的酒菜。
不過該裝的還是得裝。
牧荊感動得兩眼都要滴下淚水了:"謝謝殿下。"
戟王眸光益發柔和:"你是本王的王妃,無須言謝。"
吃了幾口後,牧荊為表思鄉,刻意停下玉箸。她微偏過頭,面容迷離,一副隐約悲從中來的模樣。
此時,外頭斜風細雨,淅瀝打在桂華流瓦上。開陳位處西陲,氣候幹燥,不似京城潮濕多雨。玉簾半卷,牧荊伸出手指頭,讓雨水落入掌中。
她一張口皆是落寞與傷感:"殿下,你想念開陳嗎?"
戟王離開開陳前,曾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他肝膽相照的兄弟,他恨之入骨的仇人,都埋屍在開陳。開陳絕對是他此生不願再回去的地方。
也是基于想刺激戟王的沖動,她才有此一問。見鬼才會想念開陳,牧荊正是要把鬼全部抖到他面前。
可一開口,牧荊便後悔。
萬一戟王問她思念故鄉何事,她回答不出來,換她當場變成鬼。簡直就是自己挖坑自己備棺材。
幸好戟王沒有順着她的話接下去,他維持一貫的言簡意赅。
牧荊幹脆就驢下坡自行結了個尾:"殿下不願說,便不說吧。"
戟王不怎麼在意地略過這個話題,啜飲幾口沙酒。
視線落在牧荊的指上,戟王忽問:"王妃可還記得,本王離開開陳前,你為我彈奏的那支曲子?"
為他彈奏的那支曲子?
應該就是鬼星提過的無名曲。
"當然記得。"
"本王至今還不知曲名,叫什麼?"